2016/01/06

9.世上最後一戰

9.世上最後一戰

      1961724  星期一

      我們在沙漠中漫步了幾個小時,已經是下午時分,唐望選擇了一處有陰影的地方休息。我們一坐下來,他就開始說話。他說在打獵方面我已經學到許多,但是我的改變仍然沒有達到他的期望。
      “只知道如何設立陷阱是不夠的,”他說:“獵人必須生活得像個獵人,才能夠從生活中獲取更多。不幸的是,改變是如此的困難與緩慢;有時候光是要一個人承認有改變的必要,就得花費好幾年的時間。我自己就花了好幾年,也許是因為我沒有打獵的天賦。我想對我而言,最困難的是真心願意改變。”
      我向他保證我瞭解他的意思。事實上,自從他開始教我打獵後,我就開始檢討我的行為。也許我最重大的發現是,我喜歡唐望的方式。我喜歡他這個人。他的行為具有某種穩固的內涵;他的舉止也確實顯示出他的專精,但他從未借著他的優勢來壓倒我。他之所以有興趣改變我的生活方式,我想是基於就事論事,或者說是對我的失敗,做專家性的評論。他使我覺察到自己的失敗,但是我仍然看不出他的方式對我有什麼幫助。我真心相信,以我自己對生命的期望,他的方式只會帶給我痛苦、艱辛與毀滅。但是我已經學會尊重他的專精,這在他身上常以美和真的形式表現出來。

     “我決定要改變我的策略,”他說。
     我要求他解釋,他的語氣含糊,我不確定他是否在指我。
     “好獵人在必要時,會時常改變他的方式,”他回答說,“你自己也知道。”
     “你打算要怎麼做,唐望?
     “獵人不能只知道獵物的生活習慣,他也必須知道,在這世界上有力量在引導人、動物和一切生命。”
      他停止說話,我在等他開口,但是他似乎已經說完他要說的。
      “你說的是什麼樣的力量?”沉默許久後,我問。
      “引導我們生和死的力量。”
      唐望又不說話了,他似乎感到很困難,不知該說什麼。他搓著手,搖搖頭,鼓起腮幫子,有兩次我正要開口請他解釋時,他都示意我安靜。
      “你無法輕易克制住自己,”他終於說,“我知道你很固執,但這沒有關係。你愈固執,當有一天你終於能改變自己時,你會改變得愈成功。”

      “我正盡力而為,”我說。
      “不,我不同意。你沒有盡你最大的努力。你這麼說是因為那聽起來很好;事實上,你對你做過的所有事都會這麼說。你已經盡力而為好幾年了,卻毫無所獲。你一定要有所改變,去糾正這種做法。”
      像往常一樣,我又不得不為自己辯護,唐望似乎又抓住了我最弱的一點。然後我想起每次當我試圖抵禦他的批評時,最後都會覺得自己像個傻瓜,於是我長篇大論解釋到一半,就克制自己不再說了。
      唐望好奇地端詳我,笑了起來。他很溫和地說,他已經告訴過我,我們每個人都是傻瓜,我當然也不例外。
      “你總是覺得,不得不為自己的行為解釋,好像你是世上唯一會犯錯的人,”他說:“這是你的自我重要感的老觀念在作祟。你有太多自我重要感;你也有太多的個人歷史。而在另一方面,你沒有為自己的行為負起責任;你也沒有向你的死亡尋求忠告;最重要的是你太暴露自己使自己被得到。換句話說,你的生活仍是一團糟,像我還沒認識你以前一樣。”
      一股傲氣再次湧了上來,我想要再爭辯,說他錯了。他作手勢要我安靜。
      “活在這個不可思議的世界裏,人一定要負起責任,”他說,“你要知道,我們活在不可思議的世界裏。”
      “我們不是在談同一件事,”他說,“對你而言,世界的不可思議,是如果你不對它感到厭倦,就得對抗它。對我而言,世界的不可思議,是因為它是驚人、可怕、神秘、深不可測的。我一直希望說服你,你必須自己負起活在這裏的責任,活在這個不可思議的世界裏,在這奇妙的沙漠裏,在這奇妙的時刻。我要說服你,你必須學習使你的一舉一動都有意義,因為你只有些許時間停留,事實上,短得不夠親眼去見識所有的奇妙。”
      我堅持說,對世界的厭倦或與之對抗,是人類的基本情況。
      “所以必須要改變它,”他冷冷地回答,“如果你不對這項挑戰積極反應,你就無異於死亡。”
      然後他要我說出一件事,或一件東西,曾經在我的生命中佔據了我全部的心思。我說是藝術。我一直想成為一個藝術家,也花了好幾年工夫的努力,那失敗的痛苦經驗至今仍然記憶猶新。
      “你從來沒有為活在這深不可測的世界裏負起責任,”他說道,“因為,你永遠成為不了藝術家,你也很可能永遠成不了一個獵人。”
      “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唐望。”
      “不,你不知道你最大的努力是什麼。”
      “我已經盡我所能。”
      “你又錯了;你還可以做得更好。你的問題很簡單,你認為你還有充裕的時間。”
      他停下來看著我,似乎在等我的反應。
      “你認為你還有充裕的時間,”他重複說。
      “有充裕的時間去做什麼,唐望?
      “你認為你的生命會永遠延續下去。”
      “不,我不會這麼想。”
      “如果你不認為你的生命會永遠延續,那麼你還在等什麼?為什麼遲疑?不改變?
      “你有沒有想過,唐望,也許我不想要改變?
      “是的,我也有過這種情況,我不想改變,像你一樣。但是,當時我並不喜歡我的生活,我對它的厭倦也像你一樣,而現在我對生命卻嫌不夠了。”
      我極力辯護說,他堅持改變我的生活,是令人恐懼與荒謬的做法。我說我在某種程度上同意他的話,但是他永遠要當一個發號施令的長官,令我無法忍受。
      “你沒有時間做這樣子的表態了,你這個傻瓜,”他嚴厲地說,“不論你現在正在做什麼,很可能就是你在世界上做的最後一件事,也可能是你的最後一戰,沒有任何力量能保證你能活到下一分鐘。”
     “我知道,”我忍住怒氣說。
     “不,你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你就會成為一個獵人。”
     我爭辯說我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去談它,想它,是沒有用的,因為我沒有辦法逃避。唐望笑了,說我像一個照公式表演的喜劇演員。
      “如果這是你在世上的最後一戰,我要說你是個白癡。”他平靜地說,“你以如此蠢笨的心境,浪費你在世界上的最後一件事。”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的思潮奔騰。當然,他又說對了。
      “你沒有時間了,我的朋友,沒時間了。我們都沒有時間了,”他說。
     “我同意,唐望,但是……”
     “不要只是同意我的意見,”他打斷道:“不要這麼輕易同意我的意見,你必須付諸行動——接受挑戰——改變。”
     “就像這樣嗎?
     “對。我所說的改變不會逐漸發生,這種改變是突然而來的,而你還沒有準備好去面對那突如其來的徹底改變。”
      我相信他的話有矛盾。我解釋說,如果我準備自己去改變,那麼我當然是在逐漸改變。
      “你一點都沒有改變,”他說,“因此你才會相信你在逐漸改變。但是,也許有一天你會驚訝自己的突然改變,沒有一點預兆。我知道事情會如此,因此我不會放棄說服你的希望。”
      我無法再辯下去。我不確定我真正要說什麼。停頓一會兒後,唐望繼續解釋他的觀點。
      “也許我應該換一種說法,”他說,我是建議你去注意,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生命會一直延續下去,我剛才說改變是突然發生的,無法預料,死亡也是一樣,你想我們能做什麼呢?
      我以為他只是自問自答,但是他動動眉毛,催我回答。
      “盡可能活得快樂,”我說。
      “不錯!但是你知道有誰活得快樂嗎?
      我起初的衝動是說我知道,我可以舉出許多熟人為例,但是後來我想一想,我知道這番為自己辯駁的努力必然是白費的。
      “不,”我說,“我實在不知道。”
      “我知道,”唐望說,“有些人對自己行動的本質非常注意。他們的快樂是在行動時都充分覺察到他們沒有時間;因此,他們的行動帶有奇特的力量,他們的行動有一種……”
      唐望似乎突然詞窮,他搔搔前額,笑了,然後,他站起來,仿佛已經結束談話。我懇求他把剛才的話講完。他坐下來,噘起嘴唇。
      “行動具有力量,”他說:“尤其是當行動的人知道,那些行動是他的最後一戰。行動時若能充分覺察,不論正在做的是什麼事,都可能是一個人在世上的最後一戰,自然會有奇妙的快樂充盈其中。我建議你重新檢討你的生活,以期達到這種境界。”
      我不同意他的話。對我而言,快樂就是假設我的行為具有延續性,我可以隨我的意思,繼續去做我正在做的事,尤其是當我做得正高興時。我告訴他,我的否定不是毫無理由,而是基於一種信念,相信這世界和我自己都具有可以預定的延續性。
      唐望似乎很有興趣地看我努力說明。他笑著,搖著頭,抓抓頭髮,最後當我說到“可以預定的延續性”時,他摘下帽子,丟到地上踩踏。
      結果我被他的小丑般的舉動弄得大笑。
    “你沒有時間,我的朋友,”他說,“那是人類的不幸。我們沒有一個有充裕的時間。在這可怕、神秘的世界裏,你的延續性是毫無意義的。”
      “你的延續性只會使你膽怯,”他說:“你的行為不可能具有性格,具有力量,不可能像那些知道自己正在打世上最後一戰的人,行動中具有撼人的魄力。換句話說,你的延續性沒有使你更快樂,也沒有帶給你力量。”
      我承認我害怕想到自己會死,也指責他常常談論死亡。關心死亡,使我更是憂慮。
     “但是我們都必將死亡,”他說。
      他指著遠處的山脈。
      “有一樣東西在那裏等我,而我會去找它,這都是必然的。但也許你不一樣,死亡根本沒有在等你。”
      他笑我那副絕望的模樣。
      “我不要去想它,唐望。”
      “為什麼不要?
      “這是毫無意義的,如果它在那裏等我,我為什麼還要為它擔心呢?
      “我沒有說你應該為它擔心。”
      “那麼我應該怎麼做呢?
      “利用它。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你和死亡的聯繫上,沒有反悔、悲傷或憂慮。集中心思去想,你已經沒有時間了,然後讓你的行動自然發生,讓你的一舉一動都成為你在世上的最後一戰。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你的行動才有正當的力量。否則,你窮盡一生所為,也不過是個膽怯的人而已。”
      “成為膽怯的人有那麼糟糕嗎?
     “不會。如果你的生命延續不斷,就不是問題。但是如果你就將死去,你就沒有多餘的時間膽怯,因為膽怯使你執著於某種只存在於你思想中的事物。當一切都很平靜時,它會撫慰你,但是接著這個可怕、神秘的世界會對你大張其口,就像它對每個人一樣,這時你會明白,你那穩固的生活已不再穩固了。膽怯使我們無法正視並善用我們做人的命運。”
      “活著卻要不停地去想死亡,這是很不自然的,唐望。”
      “我們的死亡在等侯,我們現在的行為,很可能會成為我們在世上的最後一戰,”他嚴肅地回答,“我稱之為戰爭,因為那是一場奮鬥。許多人一件事接著一件事做,沒有奮鬥,也不加思考。相反,一個獵人檢討他的每一個行動,因為他深切瞭解他的死亡,他明智地實行,仿佛他的每一個行動都是他最後的一戰。只有傻瓜才注意不到獵人比一般人優越的地方。獵人對他的最後一戰呈上應有的尊重,他在世上最後的行為當然應該是他最好的表現,這樣做能帶來愉快,消除恐懼。”
      “你說得對”我同意道,“只是很難以接受。”
      “要說服你自己,就要花多年的時間,然後確實地實踐又要花上多年時間。我只希望你的時間還夠。”
      “你這樣說,我覺得很害怕,”我說。
      唐望表情嚴肅地端詳我。
      “我告訴過你,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他說,“引導人的那股力量是可怕,無可預知的,但是它十分壯麗,值得去見識。”
      他停止說話,又看著我。他似乎要對我透露什麼,但他克制住自己,只是笑笑。
      “有東西在引導我們嗎?”我問。
      “當然。力量在引導我們。”
      “你能加以描述嗎?
      “不太能,我只能說它是威力、精靈、氣流、風,或這一類的東西。”
      我想再問深一點,但還沒來得及開口之前,他站了起來。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因為他只是身體一彈就站了起來。
      我還在想,要這樣快速地行動,必然需要很不尋常的技巧。這時他平靜地命令我去追蹤一隻兔子,抓住它,把它殺了,剝掉皮,在黃昏來臨之前把肉烤好。
      他抬頭看看天空,說我大概有足夠的時間。
      我自動地開始行動,按照我做過多次的步驟。唐望跟著我,觀察我的動作。我很鎮定,小心地行動,毫無困難地抓到一隻雄兔。
      “現在殺了它。”唐望冷冷地說。
      我把手伸入陷阱中抓兔子。我抓住它的耳朵,正要拖出來時,一陣突然的恐懼侵襲了我。自從唐望教我打獵以來,我第一次發覺到他從來沒有教我怎麼殺獵物。在我們那麼多次的沙漠漫步中,他自己也只殺過一隻兔子、兩隻鵪鶉和一條響尾蛇。
     我丟下兔子,看著唐望。
     “我不能殺死它。”我說。
     “為什麼不能?
     “我從來沒做過。”
     “但是你殺死過好幾百隻鳥和其他動物。”
     “那是用槍,而不是赤手空拳的。”
     “那有什麼不同?這兔子的時辰已到。”
     唐望的語調讓我震驚;那是如此權威,如此博學的口吻,使我一點也不會懷疑,他確實知道兔子的時辰已到。
      “殺了它!”他命令我,目光兇猛。
      “我不能。”
      他吼著說,兔子一定得死掉。他說他在這美麗的沙漠中漫遊的時間已經終了,我沒有必要拖延,因為是那引導兔子的力量或精靈,在黃昏時刻把這一隻帶到我的陷阱裏來。
      一連串令人困擾的思想與情緒籠罩了我,好像這些感覺原本就等待發生。我為兔子跌入我陷阱的悲劇而感到痛苦。在一刹那間,我的腦海中閃過生命中幾個重要的片斷,有許多次,我自己就像這只兔子一樣。
      我看著它,它也看著我。兔子退回到籠子的邊緣,幾乎縮成一團,非常安靜,一動也不動。我們交換了深沉的一瞥,從它那一瞥中,我仿佛看到沉默的絕望,也看到了我自己。
      “下你的地獄去!”我大聲說,“我不要殺什麼東西,讓兔子走!
      激烈的情緒使我發抖,我的手臂顫抖地試圖抓住兔子耳朵,它動得很快,我抓不住。我再試一次,還是不成功,我變得絕望起來,一陣噁心湧上,我連忙試著把籠子給踏破,好讓兔子自由,籠子卻意外的堅固,沒有像我預期的那樣破裂。我的絕望升高變成無法忍受的痛苦。我使出全力,用右腳去踏籠子邊緣,木條哢啦斷掉,我把兔子拉出來,感到如釋重負,但這陣輕鬆在下一秒鐘立即破滅。兔子軟綿綿地垂在我手中,它已經死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忙著去研究它是怎麼死的。我看了唐望一眼,他正在凝視著我,一陣恐懼使我不寒而慄。
      我坐在一堆石頭旁,頭痛欲裂。唐望把手放在我的頭上,在我耳邊小聲說,我必須剝兔子的皮,並在黃昏消逝之前烤好肉。
      我覺得想吐。他又耐心地對我說話,好像把我當成小孩子。他說,引導人和動物的力量把這只兔子引到我這裏來,也會以同樣方式把我引向我的死亡。他說,正如兔子的死亡是一項給我的贈予,我的死亡也將是給予其他人或事物的贈予。
      我感到昏眩,這一天所發生的簡單事件已經把我擊垮了。我努力告訴自己,那只不過是只兔子而已,但是我無法擺脫我在它身上所看到的自己的影子。
      唐望說我需要吃一些它的肉,才算是印證了我的發現,就算是一小塊也行。
     “我不能這麼做。”我很無力地抗議。
     “我們都是那些力量手中的廢物,”他嚴厲地說,“所以放下你的自我重要感,好好享用這項禮物。”
      我拾起兔子,它還是溫溫的。
唐望靠過來,輕輕在我耳邊說:“你的陷阱是它在世上的最後一戰。我告訴過你,它已經沒有時間在這奇妙的沙漠裏漫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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