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停頓世界
第二天我一醒來,就開始問唐望問題,他正在屋後劈柴,但唐哲那羅則不見蹤影。唐望說沒什麼好說的。我指出我已經能保持超然,觀察唐哲那羅的“地面游泳”,而不試圖尋求任何解釋,但我的壓抑並沒有幫助我更瞭解事情。然後在車子不見之後,我自動陷入尋求合理的解釋,而那也沒有幫助我。我告訴唐望,我之所以堅持尋求解釋,不是自己故意要把事情弄複雜,而是根植於我內在的習慣,可以壓倒一切其他的可能。
“這就像是一種病,”我說。
“沒有什麼病,”唐望平靜地回答,“那只是放縱。你放縱自己去解釋一切事物,在你的情況下,解釋已不再是必要的了。”
我堅持說,我只能夠在秩序和理解的情況下生活。我提醒他,自從我們交往以來,我的人格已大大地改變,而這種改變能夠養生,是因為我能向自己解釋應該改變的理由。
唐望輕輕笑了,他很久沒有說話。
“你非常聰明,”他終於開口,“你總是要回到你熟悉的地方。不過這次你做不到了,你已經沒有地方可回了。我不會再向你解釋什麼了。哲那羅昨天對你所做的一切,是對你的身體做的,因此讓你的身體來決定什麼是什麼吧!”
唐望的語氣友善,但也有不尋常的冷漠,使我感到一陣強烈的孤獨,我向他表示了我的感傷。他微笑著,輕輕握住我的手。
“我們都是必死的生物,”他輕聲說道,“沒有多餘的時間留給過去的習慣了。現在你一定要用上所有我教給你的不做,來停頓世界。”
他又抓緊我的手,他的觸摸肯定而友善,像是保證他對我的關懷與愛護,同時也給我一種堅定不移的目標感。
“這是我對你的表示,”他說,握緊我的手,“現在你一定要自己回到那些友善的山中。”他用下巴指著東南方遠處的山脈。
他說我必須留在那裏,直到我的身體說可以了,然後才能回他家,說完後他輕輕把我推向車子的方向,我知道他不要我再說話或耽擱。
“我在那裏要做什麼呢?”我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我,搖搖頭。
“不要再這樣子了,”他終於說。
他舉手指向東南方。
“到那裏去,”他斷然地說。
我開車朝南行,然後轉向東方,沿著我以前和唐望出來時所走的路。我把車子停在泥土路的盡頭,然後走上熟悉的山徑,到遠方一處高地。我一點也不知道要在這裏做什麼。我開始遊蕩,尋找一個休息的地方,突然間我覺察到左邊的一小塊土地。似乎這塊土壤的成份有點不同,但是當我集中視線去注視時,又看不出任何不同。我站在幾尺之外,盡力按照唐望所吩咐我的去“感覺”。
我站著不動,大約過了一小時。我的思緒逐漸減少,直到後來我已不再心中自語。然後我感到不舒服,這感覺似乎只局限在我腹部,當我面對那地區後,不適感便更強烈。我因此而後退,覺得非得離開不可。我開始交叉雙眼視線,掃視周圍。走了一會兒,我來到一塊平坦的大石頭前,停了下來。這塊石頭並沒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我也沒有看到任何特殊的色彩或光澤。但是我很喜歡它,我的身體感覺很好,我體驗到身體的舒適感,便在石頭上坐了一會兒。
我在高地和附近山區閒蕩了一整天,不知道要做什麼事,也不知道要期待什麼,我在黃昏時走到那塊平坦的岩石處,我知道我若在那裏過夜會很安全。
第二天我去更東邊的高山地帶探險;下午時我來到另一處更高的高地。我以為我來過這裏,我觀望四周,想弄清楚我的位置,但我認不出附近的山峰,很小心地選擇了適當的地點後,我在一處荒涼的岩石地帶邊緣坐下休息。在那兒我感到十分溫暖與平靜。我想從葫蘆中倒些食物出來,但葫蘆是空的,我喝了點水,水溫溫的,不太新鮮了。我想除了回唐望家之外,我沒事可做。我開始考慮是否該動身回去了。我趴在地上,頭靠在手臂上,覺得不大舒服,換了幾次姿勢,直到後來我發現自己面對西方,太陽已經低垂。我的眼睛很疲倦,正往下看地面時,瞥見一隻很大的黑甲蟲,從小石頭後面爬出來,它正在使勁推著一團小糞堆,有它的兩倍大,我順著它的動作看了好久。這小昆蟲似乎無視我的存在,只是不停推它的負荷,越過地面上的石頭、樹根、窪地和土堆。就我所知,甲蟲並沒有覺察到我在那裏。轉而一想,我實在不能確定它知不知道我在那裏;這個想法引發了我一連串的邏輯思維,來衡量甲蟲與我的世界。甲蟲和我共存於同一個世界中,但顯然世界對我們兩個而言是不盡相同。我沉醉在觀察中,看它背負重物爬上石塊,又爬下岩縫,不禁讚歎它驚人的力氣。
我觀察這只昆蟲好久之後,才意識到周圍的寂靜。只有風在樹叢的枝葉間嘶嘶作響。我抬起頭來,不自覺地朝左一看,瞥見在幾尺之外的岩石上隱約有個影子,或是微微的閃動。起初我不加注意,後來才明白左邊確實有東西在閃動著。我猛然轉頭,清楚地覺察到石頭上有個影子。我很奇怪地感覺那影子瞬即滑落到地上,立刻被塵土吸收了,就像吸墨紙吸幹一滴墨漬一樣。我的背脊掠過一陣寒意;心中閃現的想法是,死亡就在一旁觀看我和甲蟲。
我再去尋找那甲蟲,可是找不到,我想它一定是到達了目的地,卸下重擔,躲到洞穴裏了。我把臉靠在一塊平滑的石頭上。
甲蟲突然從一個深洞裏鑽出來,停在離我的臉幾寸遠的地方。它好像在看我,有一會兒我覺得它已經意識到我的存在,也許就像是我意識到死亡的存在一樣。我感到一陣顫抖。甲蟲和我不再是不同了。死亡像個陰影一樣,潛伏在那大岩石後朝我們倆逼近。一刹那間我竟感到極為興奮。甲蟲和我是平等的,我們之中任何一個都不比另一個好。我們的死亡使我們平等。
我的興奮和喜悅是如此地強烈,我開始啜泣起來,唐望說得對,他一直是對的,我是生存在一個最神秘的世界上,我也像其他人一樣,都是最神秘的生物,但是我並不比一隻小甲蟲來得重要。我擦擦眼睛,正當我用手背揉眼睛時,我看到一個人,或者是具有人類形象的東西,就在我右邊50碼 處,我坐直身子,張大眼睛去看。太陽已經很接近地平線,金黃色的光芒使我無法看清楚,這時我聽到一陣奇怪的噪音,像是遠處噴氣式飛機傳來的聲音,等我專心傾聽時,那聲音逐漸拉長,變成尖銳的金屬嘶嘶聲,然後又柔和下來,變成富催眠性的美妙聲音。旋律像是電流的震動聲。我腦中想到的形象,是兩個通電的球體在逐漸靠近,或是兩塊通電的金屬塊在相互摩擦,直到最後電流完全平衡後才停下來。我又睜大眼睛去看,想認出那個在躲我的人,但是只能看到一個黑黑的形象襯在樹叢上。我伸手遮在眼睛上方,那時候夕陽的餘暉又改變了,於是我才明白,我所看到的只是光造成的錯覺,樹葉與陰影造成的效果而已。
我移開眼睛,看見原野上一頭小狼輕快地跑著。小狼就在我剛才以為看見人的那地點附近。它向南方跑了約50碼 ,然後停下來,轉頭向我走來。我叫了幾聲,想把它嚇走,但它還是朝**近。一時我感到擔憂,我想它可能很兇狠,我甚至考慮去找幾塊石頭來防禦它的攻擊。當它走到離我10到15尺遠時,我注意到它一點也不兇猛;相反地,它似乎很平靜,不畏懼。它放慢了腳步,在離我不到四五尺的地方停了下來。我們彼此注視了一會兒,然後它再靠近了些。小狼棕色的眼睛明亮而友善。我坐在一塊石頭上,小狼站著,幾乎碰到了我。我呆住了,我從來沒有這麼近地看一隻野狼,那時候我心中唯一出現的念頭,就是向它說話,於是我開始像對一隻狗般地說起話來。然後我覺得它也“說話”回答我。我絕對確定它說了一些話,我感到困惑,但是我沒時間去思索我的感覺,因為小狼又“說話”了。但是這只動物並不是像人類一樣地發出言語來,我只是“感覺”它在說話,但這也不像寵物與主人之間溝通的感覺。小狼的確說話了,它傳達了思想,而這種傳達就像是它說了一個句子似的。我說:“你好嗎,小狼?”我覺得我聽到它回答:“我很好,你呢?”然後小狼又重複了一遍,我跳了起來,它卻一動也不動,它根本沒有因我的突然跳起而受驚嚇。它的眼神仍然明亮友善。它趴在地上,側著頭問我:“你為什麼害怕?”我坐下來面對它,開始一次最不可思議的對話,最後它問我,我在這裏做什麼,我說我在這裏“停頓世界”。小狼說:“Quebueno!”(真棒!)這時我才知道它是只懂兩種語言的小狼,它的句子中,名詞和動詞是英文,而連接詞和感歎詞則是西班牙文。於是我想到,原來我是在一隻美裔的墨西哥小狼面前。我開始大笑,笑這一切的荒謬。我笑得太厲害,幾乎歇斯底里起來。然後這整件事的不可思議擊中了我,我的頭腦一片激蕩,小狼站起身子,和我四目相接。我定定地望著它的眼睛,覺得它的眼睛在拉我。突然間這只動物全身發亮,煥發出七彩虹光。我仿佛跌入了十年前的回憶,當時我在皮約特藥效的作用下,親眼看見一隻平常的狗化身為七彩虹光的人,令我無法忘懷。現在小狼似乎觸發我的回憶,這一幕記憶中的形象因而喚回,重疊在小狼的身上;小狼變成一個流動、透明發亮的動物,它的光很刺眼,我想用手蒙住眼睛,但是無法動彈。這通體發亮的動物碰觸到我內在未知的部位,我的身體感受到難以言喻的溫暖和愉悅,仿佛它這一碰使我爆炸了。我麻木地站在那裏,感覺不出我的腳、我的腿,還有身體其他部分,但是有某種東西支撐著我不倒。
我不知道我在那裏待了多久。在這期間,明亮的小狼和我所站立的山頂逐漸消失。我沒有思想或感覺,一切都消失隱退了,唯獨我自由地飄浮在空間中。 突然我覺得身體被刺了一下,然後好像被包圍起來,有火在燃燒我,我才發覺太陽正照耀在我身上。我隱約可分辨西方遠處的山脈,太陽已經快碰到地平線了,我正視著太陽,於是看到了“世界的聯線”。我確實看到了無數奇特發光的白線,交錯於四周一切事物上,開始我以為或許我看到的是陽光反射在睫毛上的效果。我眨眨眼再看,線依舊不變,交疊或穿過周圍的每一件事物。我轉過身來察看這個驚人的新世界。線依舊清晰穩定,即使我的視線已離開了太陽。
我在忘形的心情下留在山頂上,似乎有無盡期之久。但是整個事情可能只有幾分鐘,也許只在太陽落入地平線之前的片刻,但在我卻是無盡期之久。我覺得有種溫暖而安詳的東西從世界裏流出,從我自己體內流出。我知道我發現了一個秘密。這秘密非常簡單,我體驗到一種無名的感覺洪流。我這一生中從未感到如此神妙的歡悅,如此的平靜,如此龐大的掌握,但我無法把發現的秘密用言語表達出來,甚至也無法把它擺進思想時,只有我的身體知道這秘密。
然後我不是睡著了,就是昏過去了。等我恢復知覺時,我躺在石堆上。我站起來,世界和我一向所見的一樣。天漸漸黑了,我不知不覺回頭走向我停車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我回到唐望住處時,只有他一個人在家,我問起唐哲那羅,他說他在這附近辦點事情。我立刻向唐望敍述了此番不尋常的經驗,他很有興趣地傾聽。
“你只不過是停頓世界了,”我說完後,他如此表示。
我們沉默了片刻,然後唐望說,我必須謝謝唐哲那羅的幫助。他似乎對我感到很滿意,不停拍拍我的背,笑個不停。
“但是一隻小狼會說話,那真是不可思議,”我說。
“那不是說話,”唐望回答。
“那麼,那是什麼呢?”
“你的身體終於能夠瞭解,但是你自己卻未能發覺,那根本就不是一隻狼,也不像你我這般說話。”
“但是小狼的確說話了,唐望!”
“但是昨天的世界和今天沒有兩樣,唐望。”
“不,不一樣,今天小狼沒有來告訴你事情,你也沒有看見世界的聯線。昨天你能做到這一切,因為你內在有東西停頓了。”
“什麼東西停頓在我內在?”
“昨天停頓在你內在的,就是別人告訴你這世界是什麼。你看,從我們出生時開始,人們便不斷告訴我們,這世界是如此這般的,很自然地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依照別人告訴我們世界是什麼,我們就如此去看世界。”
我們互望對方。
“而昨天,世界變成了巫師告訴你的世界,”他繼續說:“在那個世界裏,狼會說話,鹿也會說話,就像以前我告訴過你的,響尾蛇、樹木,及其他生物也都會說話,但是我要你去學的是看見。也許你現在知道了,看見只發生在你偷偷潛行於兩個世界之間時——平常人的世界和巫師的世界之間。你現在正是夾在兩個世界的中點。昨天你相信小狼對你說話,隨便一個巫師即使不會看見,也會相信這件事,但是能看見的人都知道,相信此事就是被限定在巫師的圈子裏。同樣的道理,不相信狼會說話,就是被限定在平常人的圈子裏。”
“你的意思是,平常人的世界和巫師的世界都不是真實的?”
“它們都是真實的世界,都能對你發生作用。例如說,你可以問那只小狼任何你想知道的事,它也必須要回答你。唯一不幸的地方是,狼並不可靠,它們愛玩弄把戲。你的命運註定沒有可靠的動物夥伴。”
唐望又解釋說,狼會成為我終生的動物夥伴,而在巫師的世界中,有只狼做朋友並不是值得慶倖的事。他說最理想的是,我對一條響尾蛇說話,因為蛇是非常好的夥伴。
“如果我是你,”他又說,“我不會去信任一隻狼,但你與我不同,你可能會成為一個狼巫師。”
“什麼是狼巫師?”
“就是從他的狼兄弟身上得到很多東西的人。”
我想再問下去,但他用手勢阻止我。
“你看到了世界的聯線,”他說,“你也看到了一個清晰生物。現在你已經差不多準備好要遭遇同盟了。你當然知道你看見在樹叢中的那個人是同盟。你聽到他的咆哮聲,像噴氣式飛機的聲音。他會在一處峽谷的邊緣等待你,我會親自帶你去那裏。”
我們又沉默了好久。唐望的雙手放在腹部上,大拇指幾乎無法覺察地動著。
“哲那羅也必須和我們一起去那峽谷,”他突然說,“他是幫助你停頓世界的人。”
唐望看著我,目光犀利。
“我還要再告訴你一件事,”他笑著說:“現在這很重要。那一天,哲那羅並沒有把你的車子從平常人的世界中移走。他只是逼著你像巫師般去看世界,而你的車子並不在那個世界裏,哲那羅要軟化你的確信,他的小丑式的表演告訴你的身體,想去理解一切,這個想法有多荒謬。而在他放風箏時,你幾乎看見了。當你找到車子時,你是同時在兩個世界中。那天我們幾乎笑破肚皮,是因為你真的以為你在那地方找到了車子,並從那裏開車送我們回來。”
“但是他怎麼能逼我像巫師般去看世界呢?”
“我與他在一起,我們都知道那個世界。一旦人知道那個世界之後,要使它發生,只需去使用另一個力量之環,我告訴過你巫師都有的。哲那羅要這麼做真是易如反掌。他讓你忙著翻石頭,好分散你的思想,讓你的身體看見。”
我告訴他,這三天來所發生的事,已經使我對世界的看法遭受不可彌補的破壞。我說過我們過去10年的交往都沒有如此震撼,就像是服用知覺轉變性植物的經驗也沒有如此強烈。
“力量植物只不過是輔助,”唐望說,“當身體明白它能看見時,才是真實的。只有在那時候,人才能明白我們每天所看到的世界,只不過是一種描述。我一直就是要你明白這一點。可惜的是,你只剩下些許時間,同盟就要來抓住你了。”
“同盟非抓住我不可嗎?”
“沒有辦法逃避。為了能看見,一個人必須要學習巫師看世界的方式,然後同盟就會被召喚,一旦被召喚,它就會出現。”
“你不能教我看見而不召喚同盟嗎?”
“不能,為了要看見,必須要學習用另一種方式來看世界。而我所知道的另一種方式,就是巫師的方式。”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注意:只有此網誌的成員可以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