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把自己開放紿力量
我一下車,就向唐望抱怨說,我很不舒服。
“坐下來,坐下來,”他溫和地說,幾乎是牽著我的手帶我到門廊下,他笑著拍拍我的背。
兩個禮拜前,在8月4日 那一天,唐望如他所說的,改變了他的策略,准許我服用一些皮約特果實。藥性產生的幻覺經驗達到高潮時,我正和一隻狗在玩耍,那只狗住在舉行皮約特儀式的屋子裏。唐望把我與狗之間的相互關係解釋成一件非常特殊的事件。他說在力量來臨時,就像我當時的狀況,正常現實的世界便不再存在,沒有一件事可以被視為理所當然。那只狗其實不是狗,而是皮約特之中的力量或精靈——麥斯卡力陀——的化身。
那一次經驗所帶給我的副作用,是一種疲倦憂鬱的感覺,加上偶而會做一些過分逼真的惡夢。
“你的寫字用具呢?”唐望在我坐下來後問。
我把筆記本留在車上。唐望走回車子,小心地拿出我的公事包,帶回我身邊。
他問我走路時是否常提著公事包。我說是的。
“真是瘋狂,”他說,“我告訴過你,走路時手中絕對不要拿任何東西。去弄個背包來。”
我笑了起來。把筆記本放在背包中攜帶,這有點荒謬,我告訴他,我平常都穿西服,而在穿西服時再背個背包,看起來實在很可笑。
“背包外面再穿上外套,”他說,“寧可讓別人以為你是個駝子,也遠比提東西走路而傷害身體要好。”
他催我拿出筆記本來寫。他似乎努力想使我感覺自在些。
我又抱怨著身體上的不適及一種奇怪的憂鬱感。
唐望笑著說:“你終於開始學習了。”
然後我們談了很久。他說麥斯卡力陀讓我和他玩耍,藉此指示我已成為“被選中的人”,雖然我不是個印第安人;他對這個徵兆感到困惑,但他還是願意傳授給我一些秘密的知識。他說他自己也有過一位“恩人”,教他如何成為一個“智者”。
我感覺到不幸的事即將發生。他說我是“被選中的人”,加上他的一切古怪行徑,還有皮約特對我的不良影響,這些都造成一種無法忍受的憂慮與猶疑。但是唐望不理會我的感覺,建議我只應該去思索麥斯卡力陀陪我玩耍的奇妙。
“其他的都不用去想,”他說,“其餘的事物會自己發生。”
他站起來輕輕拍我的頭,溫和地說,“我就要教你怎麼成為一個戰士,就像我教你如何打獵一樣。不過,我必須警告你,學習如何打獵並沒有使你成為獵人,同樣的,學習成為一個戰士也不能讓你成為戰士。”
我感到一陣沮喪,身體的不適也接近痛苦的程度。我開始抱怨那些逼真的惡夢。他似乎考慮了一下,又坐下來。
“那些夢非常怪異,”我說。
“你一直都會做怪異的夢,”他反駁道。
“我要告訴你,這些夢要比我做過的任何夢都怪。”
“別瞎擔心。它們只是夢,就像任何平常人的夢一樣,沒有力量。所以,去擔心它或談論它,又有什麼用呢?”
“那些夢困擾我,唐望。我能做什麼去停止那些夢嗎?”
“什麼都不能,就讓它們過去吧,”他說,“現在是讓你把自己開放給力量的時候,你就從做夢開始好了。”
當他說到“做夢”時,他使用非常奇特的語調。我正想以適當的方式問他,他又開始說下去。
“我從來沒有對你談過做夢。因為到現在為止,我只專心教你如何成為一個獵人,”他說,“獵人並不關心如何控制力量,因此他的夢只是平常的夢,也許會很強烈,但絕不是做夢。”
“相對的,戰士會追求力量,而通往力量的一個途徑,就是做夢。你可以說,獵人和戰士之間的不同在於,戰士走在通往力量的路上,而獵人對此幾乎一無所知。”
“至於誰能成為戰士,誰只能做獵人,不是由我們來決定,而是由引導人類的力量來決定,因此你與麥斯卡力陀的玩耍是如此重要的徵兆。那些力量把你引到我這裏,它們帶你到那個候車站,記得嗎?有個小丑帶你來見我,那是個完美的徵兆,一個小丑挑出了你,所以我就教你如何打獵。然後又出現另一個完美的徵兆,麥斯卡力陀親自陪你玩。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那怪異的邏輯實在是無與倫比。他的話使我仿佛看見自己屈服於某種可怕、未知的事物,這種事物是我一點也不想要的,即使在我最瘋狂的想像中,也無法想像它的存在。
“你認為我應該怎麼辦呢?”他回答,“你稱它們夢,因為你沒有力量,而戰士是追求力量的人,不稱它們為夢,而稱它們為真實。”
“你是說他把他的夢當成真實?”
“他不會把一件事當成另一件事。你稱為夢的,對戰士而言是真實。你要知道,戰士不是傻瓜。戰士是捕捉力量的完美獵人;他沒有喝醉,也不是瘋狂,他沒有時間,及沒有心情去嚇人,或欺騙自己,或採取錯誤的行動。那樣下的賭注太大了,要付出他條理分明的生活為代價,那是他花了很長時間才鞏固完善的。他不會犯下愚蠢的錯誤,把一件事當成另一件事,而使一切努力付諸流水。
“做夢對戰士而言是真實的,因為他在夢裏可以有意志地行動,他能夠選擇和拒絕。他可以從一大堆項目中,選擇引向力量的事物,然後學習加以控制使用,而在平常的夢裏,他就無法如此意志堅定地行動。”
“那麼唐望,你的意思是——做夢是真實的嗎?”
“當然是真實的。”
“像我們現在說話一樣的真實?”
“如果我想要比較,我可以說做夢也許要更為真實。在做夢中,你有力量;你可以改變事物;你可以發現無數隱藏的事實;你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一切。”
唐望的觀念在某種程度上是非常吸引我的。我很能理解他為什麼喜歡這個想法,人在夢中可以隨心所欲,但我無法把他的話當真,因為喜歡和相信之間還有一條鴻溝。
我們相互瞧著,他的話實在是瘋狂,但就我所知,他是我所見過的頭腦最清楚的人之一。
我告訴他,我無法相信他把他的夢當成真實。他輕輕笑著,仿佛他知道我的立場站不住腳,然後他站了起來,什麼都沒說,走進屋內。
我恍惚地坐著,過了許久,他喊我到屋子後面。他做了一些
玉米粥,給了我一碗。
我問他,我想知道,他是否對清醒的狀態也有特殊的稱呼。但是他沒有聽懂,要不然就是不願回答。
“我們現在正在做的事,你稱為什麼?”我問,意思是指我們現在所做的才是真實,而不是夢。
“我稱它為吃東西,”他說,忍住不笑。
“我稱它為真實,”我說,“因為我們吃東西是確實發生的事。”
“做夢也是確實發生的事,”他回答說,嘻嘻笑著。“打獵、走路、大笑也都是。”
我沒有堅持爭辯下去。但是即使我超越自己限度,我也無法接受他的觀念,他似乎為我的放棄而感到高興。
我們吃完後,他隨意地說我們要去散散步,但是不像以往那樣在沙漠中漫遊。
“這次不同了,”他說,“現在起,我們要去力量的居處,你要開始學習如何把自己開放給力量。”
我再次表示我的不安。我說我還不夠資格做這種嘗試。
“算了吧,你放縱你自己於愚蠢的恐懼中,”他低聲說,拍拍我的背,和善地笑笑。
“我一直在迎合你的獵人精神,你喜歡和我在這美麗的沙漠裏漫遊,你想要不幹已經太遲了。”
他向沙漠的灌木林走去,把頭一擺,示意我跟上。我原本可以掉頭走回車上離開這裏,但我喜歡和他在這美麗的沙漠中散步。我喜歡那種感覺,只有在他身邊才能體驗到的,這的確是個可怕,神秘而又美麗的世界。誠如他所言,我已經上鉤了。
唐望帶我走向東邊的山區。那是一段長路。天氣很熱;但是本來令我難以忍受的熱,今天卻幾乎注意不到。
我們走了很遠,進入一個峽谷。唐望停下來,坐在大岩石的陰影下。我從背包裏拿出餅乾,但是他要我別動食物。
他說我應該坐在一個顯著的位置上。他指著10至15尺之外的一個獨立的大圓石,幫我爬到頂上。我以為他也要上來,但是他只是爬到一半好遞給我幾片肉幹。他以極嚴肅的表情告訴我,那是力量的肉幹,要慢慢地嚼,而且不能混合其他食物。然後他回到剛才的陰影處,背靠著岩石坐下。他似乎全身放鬆,快要睡著似的。他保持這樣的姿勢直到我吃完肉幹。然後他坐直身體,把頭側向右方,似乎在專心傾聽什麼。他瞄了我幾眼,突然站起來,開始用眼睛觀察四周,像獵人一樣。我不自主地僵在那裏,只有用眼睛來跟隨他的舉動。他很小心地走到一些石頭後面,仿佛他在等待獵物的出現。這時候我發現我們是在一個海灣似的幹峽谷中,四周都是大塊的砂岩。
唐望突然從石頭後出現,對我微笑,他伸伸懶腰,打個呵欠,向我坐的大石頭走來。我也放鬆了緊張的姿勢,坐下來。
“發生了什麼事?”我悄悄問。
他吼叫著回答我,說這裏投什麼好擔心的。
我的胃部一陣緊縮。他的回答顯然不對勁,我不懂他為什麼要大吼,除非有特殊的理由。 我準備從石頭上滑下來,但他大叫說我還要再坐久一點。
“你在幹什麼?”我說。
他坐下來,把自己藏在我站著的大圓石底部的兩塊石頭之間,然後他大聲說,他剛才只是在察看四周,因為他好像聽到了什麼。
我問他是否聽到大型野獸的聲音。他把手放在耳邊,大叫說他聽不見我的話,我應該再大聲一些。我覺得不自在,但是他大聲催我去做,我就大叫說,我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吼叫說,這四周確實沒什麼事。他又吼著問我從大石頭上是否看到任何不尋常的東西,我說沒有。然後他要我向他描述南方的地形。
我們這樣來回吼了一陣子之後,他示意我下來。我下來後,他在我耳邊低聲說,必須要用這樣的吼叫才能使我們的存在明顯,因為我要把自己開放給在那水洞中的力量。
我瞧瞧四周,看不到什麼水洞。他說我們就站在水洞的上面。
“這裏有水,”他輕聲說:“也有力量。這裏有精靈,我們必須把它引誘出來,也許它會來找你。”
我想要多知道些他所謂的精靈,但他堅持要保持完全靜默。他指示我完全不動,不要發出聲音,或做出任何動作暴露我們的存在。
要這樣保持完全不動的姿勢數小時之久,對唐望而言顯然是很容易的;但對我而言,則是純粹的折磨。我的雙腿麻木,背部疼痛,脖子和肩膀也十分緊張,整個身體變得僵硬冰冷。最後當唐望站起來時,我已經是非常難受痛苦。他兩腳一蹬就站了起來,伸手把我也扶了起來。
當我試著伸直雙腿時,才發覺到唐望在數小時不動之後,還能如此輕鬆地跳起來。我則花了好久時間,肌肉才恢復彈性,可以走路。
唐望轉身走回家。他走得極為緩慢,並訂出約3步遠的距離,要我保持這個距離跟隨他。他沿著正常的路徑曲折地進行,四、五次以不同方向交叉著原路,最後抵達他的房子時已經是傍晚了。
我想要問他今天發生的事,他說沒有必要去談,要我暫時克制發問,除非當我們到了力量之處才准再問。
我們坐在他的門廊下好幾個小時。我整理我的筆記,他不時遞給我一些肉幹;後來天黑得無法寫字,我想去思索這個新局勢,但是我的身體裏某部分拒絕合作。我睡著了。
昨天早上唐望和我開車到鎮上,在一家餐館裏吃早點。他勸我不要大幅度地改變我的飲食習慣。
“你的身體還不習慣力量的肉幹,”他說,“如果你不再吃些屬於你的食物,人會生病的。”
他自己吃得很痛快。當我開他的玩笑時,他只是說:“我的身體什麼都喜歡吃。”
中午時分,我們回到那個有水洞的峽谷。我們繼續“吼叫著對談”,然後強迫安靜幾個小時,以引起精靈的注意。
我們離開時,唐望沒有往家的方向走,卻朝往山區的方向。我們先到達一處緩坡,然後爬上較高的山頂。唐望在那裏選了一個空曠沒有陰影的地方休息。他告訴我,我們要等到天黑,我才可以用最自然的方式在這裏活動,包括提出所有我想問的問題。
“我知道精靈就躲藏在附近,”他很低聲地說。
“哪里?”
“附近的樹叢裏。”
“哪一種精靈?”
他表情滑稽地看著我,反問道:“你說有幾種呢?”
我們都笑了。我是因為太緊張才發問。
“它會在暮色中出來,”他說,“我們只須等待。”
我沒有說話,我的問題都問完了。
“現在是我們必須繼續談話的時候了,”他說,“人類的聲音會吸引精靈。有一個就藏在附近,我們要把自己開放給它,所以繼續說話。”
我感到一陣茫然癡呆,想不出要說什麼。他笑著拍我的背。 “你真是麻煩.”他說,“要你說話時,你的舌頭就不見了。快點,叩叩你的牙齒。”
他把嘴巴快速地一張一閉,誇張地表現叩牙的模樣。
“從現在起,有一些事我們只能在力量之處談論,”他說:“我把你帶到這裏,因為這是你頭一次的嘗試。這是個力量之處,我們在這裏只能談力量。”
“我真的不知道力量是什麼,”我說。
“力量是一個戰士處理的物件,”他說:“在開始時是牽強得難以相信的一件事,甚至連想都難以想像。這就是你現在的狀況。然後力量變成一件重大的事,人可能無法擁有它,也可能甚至無法覺察到它的存在,但他一定知道有東西在那裏,是從前不曾注意到的。接著力量就以無可控制的形態來到人身上。我無法說出它是怎麼來的,也無法確切描述它。它什麼都不是,但又在你眼前創造奇跡。最後力量變成人體內的東西,它控制人的行動,卻又服從人的指揮。”
一陣短暫的停頓,唐望問我是否理解。我覺得要說我懂實在是很荒謬。他似乎注意到我的狼狽,笑了起來。
“我要在這裏教你接近力量第一步,”他像是在念稿般地說:“我將要教你如何準備做夢。”
他望著我,再次問我是否瞭解他的意思。我不瞭解,幾乎跟不上他。他解釋說準備做夢是表示能對夢的一般情況有簡要與實際的控制,就像控制一個人在沙漠中的各種選擇,例如爬上一座山,或留在峽谷的陰影中。
“你必須從做些非常簡單的事開始,”他說:“今晚在你的夢中,你要看著你的雙手。”
我大聲笑出來。他的語氣是那麼實際,好像他在叫我去做一件平常的事。
“你為什麼笑?”他驚訝地問。
“我怎麼可能在夢裏看我的手呢?”
“很簡單,兩眼集中注意在手上,像這樣。”
他向前低下頭,張著嘴注視雙手。他的樣子實在滑稽,我不得不笑。
“說正經的,你怎麼能期望我這麼做?”我問。
“就像我告訴你的,”他強硬地說,“當然你也可以隨你該死的高興,看你的腳趾,你的肚子,或你的傢伙。我說看你的手,因為對我而言,那是最容易找到的東西。不要以為我在開玩笑。做夢就像看見,或死亡,或這可怕又神秘的世界上任何事物一樣嚴肅。
“把它想成具有娛樂性,想像所有那些你可以做到的不可思議的事情。一個獵取力量的人,在夢中幾乎無所限制。”
我要求他給我一些指引。
“沒有什麼指引,”他說,“只要看著你的手。”
“你一定還能多告訴我一些,”我堅持說。
他搖搖頭,眯起眼睛,瞄了我幾眼:“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他說,“你所謂的指引,將只是我自己的學習過程。而我們倆不相同,甚至連一點相似之處也沒有。”
“也許你說的任何事都能幫助我。”
“你只要去看你的手,這樣更簡單。”
他似乎在整理他的思緒,頭點個不停。
“每次你在夢中注視事物時,它就會改變形態。”他沉默許久後說,“學習準備做夢的技巧顯然不只是去注視事物,而是能保持住它的形象。當你能成功地把每一件事物都維持在焦點中,做夢就成為真實。於是在你睡覺時與清醒時的作為便沒有差別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我承認雖然我懂他的話,但還是無法接受他的觀念。我指出在文明社會中,有許多人有錯覺,無法分辨事情是發生在真實世界,或在他的幻想中。我說這種人無疑地是神經有問題;而每次他建議我像瘋子般的行動時,都會使我不安。
在我冗長的解釋之後,唐望雙手放在頰邊,長歎一口氣,做出滑稽的絕望表情。
“別管你的文明社會,”他說,“隨它去吧!沒有人要求你像瘋子般行動。我告訴過你,戰士必須是完美的,才能應付他所捕捉的力量;你怎麼能想像一個戰士居然不會明辨事物?”
“反過來說,你,我的朋友,知道真實世界是什麼,但是若要你去憑靠著你那分辨真實與虛幻的能力,你會立刻陣亡。”
我顯然還沒有把我的心裏想說的話都表達出來。每一次我反駁,我只是在為自己站不住腳的立場感到挫折,吐幾口怨言罷了。
“我不是要把你弄成神經失常的瘋子,”唐望繼續說,“你要瘋可以自己做到,不用我幫忙。但是那引導我們的力量把你帶給我,我也在努力教你改變你那愚蠢的生活方式,去過堅強清醒的獵人生活。然後那力量又引導了你,讓我知道你應該學習完美無瑕的戰士生活。顯然你做不到,但是誰知道呢?我們都像這深不可測的世界一樣神秘可怕,誰知道你究竟能不能呢?”
唐望的話中隱藏著一絲悲哀。我想向他道歉,但是,他又說話了。
“你不一定要看你的手,”他說,“如我說的,任選一樣東西,但要事先選好,然後在夢中找到它。我指定你的手,因為它永遠長在你身上。”
“當那東西開始變形時,你就要移開視線,另外再挑選一樣東西注視,等另外那樣東西又變形時,你再回去看你的手。這個技巧要花好長時間才能做得完美。”
我非常專心地記錄,因此沒注意到天已經黑了,太陽已經消失在地平線下,天空佈滿雲朵,暮色正濃。唐望站起來,偷偷向南方瞥了幾眼。
“走吧,”他說,“我們要向南走,直到水洞的精靈現身。”
我們走了約半小時,地形有了明顯的變化。我們來到一處荒涼的地方,那裏有個圓形的山丘,上面的樹葉已經被燒盡,看起來像個禿頭。我們朝山丘走去。我以為唐望要走上山坡,但是他停下來,保持專注的神態。他的身體好像一條繃緊的弦,微微震動了一會兒,然後他放鬆下來,鬆弛地站著。我想不通他在肌肉如此鬆弛時,身體是如何保持直立的。
那時一陣強風把我嚇了一跳。唐望的身體順著風勢轉向西方,他沒有用一點肌肉的力量,至少沒有像我這樣的使用肌肉轉身。唐望的身體似乎是由外力所拉動,仿佛有人使他轉身面對新方向。
我仍然注視著他,他用眼角瞄我。他臉上的表情堅定而果斷,他整個人都很專注,而我著迷地看著他。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曾像他這樣專心。
突然間他的身體顫抖著,好像被潑了一盆冷水似的。他又震動了一下,然後開始走路,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我跟著他。我們沿著禿頂山向東邊走,直走到山坡中間,他停下來,面對著西方。
從我們站地方看,那山丘頂就不像從遠處看那樣圓而平,靠近山頂有一個凹處,或是一個洞。我專注地看著它,因為唐望也正在這麼做。又是一陣強風吹來,使我背脊生起一股寒意。唐望轉向南方,開始掃視整個區域。
“那裏!”他低聲說,指著地上的一個物體。
我張大眼睛去看。約在20尺外的地上有樣東西。它是淺褐色的。我注視著它,它在顫動。我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它上面,那東西幾乎呈圓形,似乎是蜷縮在一起;事實上,它看起來像只蜷縮的狗。
“那是什麼?”我小聲問唐望。
“我不知道,”他也小聲回答,瞄著那東西。“你覺得它看起
來像什麼?”
我說它看起來像只狗。
“太大了,不像狗,”他很肯定地說。
我朝它走近兩三步,但是唐望溫和地阻止我。我再次注視它,確實是某種動物,不是在睡覺就是已經死了。我幾乎可以看到它的頭,它的耳朵突出,像狼的耳朵。這時我已經確定它是一隻縮成一團的動物。我想它可能是只棕色的小牛。我低聲告訴唐望這些話。他回答說它又太小了,不是小牛,而且它的耳朵是尖的。
那動物又抖動了一下,我才注意到它是活的,我甚至可以看到它在呼吸,但是呼吸並不規律,像是不正常的顫抖。那時候我突然有所領悟。
“那是一隻快死的動物,”我小聲對唐望說。
“你說得對,”他也小聲回一句,“但是什麼動物呢?”
我分辨不出它的特徵。唐望小心地向前走了幾步,我跟著他。那時四周已黑了,我們必須再前進兩步,才能看清楚它。
“小心,”唐望在我耳邊低聲說,“如果那是只快死的動物,它會用最後的力量向我們撲來。”
不論它是什麼動物,它似乎瀕臨死亡邊緣;它的呼吸不規則,身體痙攣地顫抖,但是一直沒有改變蜷曲的姿勢。忽然在一刹那間,一陣巨大的痙攣把它震得離地而起。我聽到一聲尖叫,那動物伸直兩腿,它的前撲十分恐怖,令人感到噁心,伸直兩腿後,它仰面倒在地上。
我聽到一陣可怕的咆哮聲及唐望的叫喊:“快逃命!”
我正是這麼做了,以難以相信的敏捷速度沖向山頂。我跑到一半時,回頭看見唐望還是站在原地。他示意我下來,於是我跑下山。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上氣不接下氣。
“我想那動物死了,”他說。
我們小心地朝那動物接近。它躺在地上。當我走得更近時,我幾乎嚇得驚叫。我知道它還沒有完全死亡,它的身體仍然在顫抖,它的腳舉在空中亂動。這只動物確實已在喘它最後幾口氣。
我走在唐望前面。動物又抖動了一下,我可以看到它的頭。我驚恐地轉身看唐望。從它的身體看來,顯然是只哺乳動物,但是它又有啄,像只鳥。
我瞪著它,嚇得半死。我心裏拒絕相信有這樣的東西。我嚇呆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在我眼前的東西是無法想像的。我想要唐望來解釋這只難以置信的動物,但我卻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他凝視著我,我瞥著他,又瞥著那動物,然後我內在有某種東西重新整理了這個世界,我立刻知道那只動物是什麼了。我走過去把它拾起來,那是一大堆灌木樹枝,被火燒過,也許是風把一些被燒過的殘枝餘燼吹成一團,看起來就像一隻蜷縮的動物。燒過的枯枝和旁邊的綠色植物一比,就顯出淺淡的棕色。
我笑自己的愚蠢,興奮地向唐望解釋說,因為風吹動了枯枝,使它看起來像只活的動物。我以為他會很高興我解開了這個神秘現象,但是他轉身朝山頂走去。我跟在他身後,他爬進了那像洞穴的低窪處。那不是一個洞,只是沙岩上的一個凹處。
唐望拿了幾根小樹枝來清除在凹洞底部的積土。
“我們要把小蚊子給趕走,”他說。
他示意我坐下,要我坐得舒服點兒,因為我們要在這裏過夜。
我又開始談起剛才的枯枝,但是他噓我安靜。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他說,“你已經浪費了一個美好的力量,一個把生命吹進枯枝的力量。”
他說真正的勝利將是,放開自己去追蹤那力量,直到世界盡頭。他似乎並不對我感到生氣,或對我的表現失望。他重複說道,這只是個開始,要掌握力量需要花時間。他拍拍我的肩膀。開玩笑說,稍早時,我還是一個能明辨事情真假的人。
我覺得很難為情,開始為自己老是覺得這麼有把握而道歉。
“沒有關係,”他說:“當力量碰觸到那些枯枝時,它是一隻真實的動物,活生生的。由於賦予它生命的是力量,因此和做夢一樣,訣竅是去維持住它的形象,使它不變。懂得我的意思吧?”
我想要問些別的問題,但是他又叫我別作聲,說我應該保持完全的沉默,但整夜都要清醒,他準備要單獨說一些話。
他說,那精靈認得他的聲音,因此可能會靜下來,不來打擾我們。他解釋說,把自己開放給力量的這個觀念有嚴重的言外之意。力量具有強烈的破壞性,極易引我們到死亡,因此要非常小心地應對。把自己開放給力量,必須要有計劃地運行,無論如何都要非常小心。
把自己開放給力量的步驟包括,以大聲說話或製造噪音的活動來顯示你的存在,然後必須完全安靜地觀察一段時間。能控制喧鬧與安靜是戰士的特徵。他說正確的做法是,我應該努力去“停頓世界”。他指出在我為了寶貴的生命而沖上山頂時,我的狀態極適合“停頓世界”。在那種狀態下,所有的恐懼、敬畏、力量,與死亡都融合為一體;他說如此的狀態很難再去重複。
我在他耳邊悄悄問道:“你說的‘停頓世界’是什麼意思?”
他使勁地瞪了我一眼,然後才回答說,那是獵取力量的人常使用的技巧,藉著這個技巧,我們所知的這個世界會為之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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