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力量的步法
“死亡像人嗎,唐望?”我在門廊坐下時,問道。
唐望露出困惑的神情。他手中提著一袋我送他的雜貨。他小心地把東西放在地上,坐在我面前。我覺得受到鼓勵,就解釋說我想知道死亡在觀看戰士最後之舞時,是否是個人,或像人的樣子。
“這有什麼差別呢?”唐望問。
我告訴他,那幅景象十分吸引我。我想知道他是怎麼會知道這一切。
“很簡單,”他說,“智者知道死亡是最後的目擊者,因為他看見了。”
“你的意思是,你自己也見過戰士的最後之舞?”
“不,人不能作為這樣的目擊者。只有死亡可以。但是我看見自己的死亡在一旁注視我,而我對它跳舞,仿佛我的生命已經垂危。但是在舞蹈結束時,死亡並沒有指向任何方向;我所愛的地方也沒有震動,向我道別。因此我在世上的日子還沒有完結,我沒有死。這一次發生時,我只有些許力量,不瞭解我的死亡的計畫,因此當時我會以為我要死了。”
“你的死亡像個人嗎?”
“你真是只笨鳥,你以為問了問題就可以瞭解事情。我可不認為你能如此,但是我又算老幾?
“死亡並不像一個人,毋寧說它是一種存在;但是你也可以說,死亡什麼都不是,但又什麼都是。無論你怎麼想都是對的。你希望死亡是什麼,它就是什麼。
“我與人相處覺得自在,所以死亡對我而言是個人。我也喜愛追求神秘,所以死亡對我而言又像空洞的眼睛,我可以看透它們。死亡像兩扇會移動的小窗,就像眼睛會轉動一樣。因此我可以說,當戰士在跳他世上最後之舞時,死亡以它空洞的眼睛注視戰士。”
“但是唐望,這只是對你而言如此,或者對其他戰士也一樣?”
“對於每一位擁有力量之舞的戰士都一樣,但是又不儘然。死亡目擊戰士的最後之舞,至於戰士如何看死亡,這就是個人的問題。他可以把死亡看成任何東西——一隻鳥、一道光、一個人、一棵樹、一塊石子、一片霧,或者任何未知的存在。”
唐望對死亡的描述困擾了我。我找不出適當的辭彙表達心中的疑問,於是咕噥著。唐望微笑著凝視我,鼓勵我說出來。
我問他,戰士把死亡看成什麼,是否決定于他成長的環境。我舉出尤瑪族(Yuma)及亞基族的印第安人為例。我的想法是文化決定一個人看待死亡的方式。
“與一個人生長環境沒什麼關係,”他說,“決定一個人的所有行為的是他的個人力量。人只不過是他個人力量的總和,而這總和決定他如何生存、死亡。”
“個人力量是什麼?”
“個人力量是一種感覺,”他說,“像是感到十分幸運;或者可以說是一種心境。個人力量是一個人努力得來的,和他的先天條件無關。我告訴你,戰士是捕捉力量的人,我正在教你如何獵取、儲存力量。你的困難是你還不信服,這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困難。你必須相信個人力量可以使用,可以儲存。但是到目前為止,你還不信服。”
我告訴他,他的觀點很清楚,而我也努力信服他的話,他笑了。
“那不是我所說的信服,”他說。
他輕拍我肩膀幾下,笑著說:“你知道的,我不需要別人迎合我。”
我不得不向他保證,我說的是真心話。
“我沒有懷疑你,”他說,“但是信服的意思是指你已經能單獨行動。事實上你還需要很大的努力才能做到。該做的事還多著呢,你才剛起步。”
他沉默了片刻,臉上表情平靜。
“說來有趣,有時候你會讓我想起我自己,”他繼續說,“我當初也不願意選擇戰士這條路,我相信一切努力都沒有意義,既然我們都難免一死,做了戰士又有什麼不同呢?但我錯了,我必須自己去找到答案。只有當你明白自己錯了,明白成為戰士是多麼的不同,你才可以說,你信服了;然後你可以獨自前進,甚至能獨力成為一個智者。”
我要求他解釋什麼是“智者”。
“智者就是一個能夠不畏學習的艱苦的人,”他說:“是一個能不莽撞,不畏縮,盡自己全力去解開個人力量的奧秘的人。”
他簡短地討論一下這個概念,然後像閒談般撇在一旁,說我應該只去關心儲存力量的觀念。
“那太難以瞭解了,”我抗議,“我真的搞不懂你到底是想說什麼。”
“捕捉力量是件奇怪的事情,”他說,“首先要成為一個想法,之後再一步步建立起來,然後,砰!它就發生了。”
“是怎麼發生的?”
唐望站起來。他伸展雙臂,像貓一樣弓起身體。像往常一樣,他的骨頭嗶啪作響。
“走吧,”他說,“我們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趕。”
“但是我有好多事要問你,”我說。
“我們要到一個力量之處,”他走進屋門時說,“為什麼不把你的問題留到那裏再問?我們也許會有機會談話。”
我以為我們要開車去,所以我站起來朝車子走去,但是唐望從屋子裏喊我,叫我拿起我的葫蘆袋子,他在屋後的樹叢邊等我。
“我們要快一點,”他說。
我們走到西邊馬德里山脈的低坡時,已經是下午3點。今天的天氣溫暖,但是到了傍晚時,風漸漸變冷。唐望坐在一塊岩石上,示意我也坐下來。
“這一回我們要在這裏做什麼,唐望?”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們要在這裏捕捉力量,”
“這我知道,但我們要做哪些具體的事?”
“你知道我一點也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你從未按照計畫行事?”
“捕捉力量是件非常奇怪的事,”他說,“我們無法事先計畫。這也是它之所以刺激的原因。但是戰士仿佛按照計畫行動,因為他信任個人力量,而個人力量會使他以最恰當的方式去進行。”
我指出他的話中多少有點矛盾。如果戰士已經有個人力量,那麼他還要捕捉什麼?
唐望抬起眉毛,假裝厭惡的表情。
“是你要去捕捉個人力量,”他說,“而我已是擁有力量的戰士,你問我有沒有計畫,我說我信任個人力量的引導,我不需要計畫。”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始上路。斜坡很陡,攀登上去對我是一件困難又累人的事。而唐望正好相反,他似乎擁有無窮的精力,不用跑,也不匆忙,步伐穩健,體力充沛。我注意到他連汗都沒有流,甚至在攀爬過非常巨大、近乎垂直的陡坡後,也沒流一滴汗。當我抵達山頂時,唐望已經在那裏等我了。我在他旁邊坐下,覺得心臟仿佛要爆炸似的。我躺下來,汗水如雨般滴下。
唐望大笑,推我來回滾動著,我的呼吸逐漸地平靜下來。
我告訴他,我對他的身體狀況感到敬畏。
“我一直設法使你注意這一點,”他說。
“你一點也不老,唐望!”
“當然不老。我也一直使你注意到這一點。”
“你是如何鍛煉的?”
“我沒有鍛煉。我的身體感覺很好,如此而已。我對待自己很好,因此我沒有理由感到疲倦,或不舒服。秘訣不是在你對自己做了什麼,而是你自己不做什麼。”
我等著他解釋,他似乎覺察到我無法理解。他會意地笑笑,站起來。
“這是一個力量之處,”他說,“為我們在這山頂上找個地方過夜吧。”
我開始抗議,我要他解釋什麼是“對自己不做什麼。”他做出強硬的手勢。
“廢話少說,”他輕聲說,“這一次就以行動取代言語吧,你花多少時間去找到適當地方休息是無關緊要的,也許會花你整整一個晚上。你找不找得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沒有試著去找。”
我把筆記本放在一邊,站起來。唐望提醒我,就像以前每一次當他要我去找個休息的地方時,我必須不集中焦距,把眼睛眯起來注視事物,使景物變得模糊。
我信步走著,半眯著眼掃視四周。唐望走在我右後方數尺。
我先是繞著山頂週邊走一圈。我打算以螺旋形走法從周圍走向中心,但是我才走完最週邊,唐望就叫我停下來。
他說我又在表現我對固定習慣的偏好了,接著,用諷刺的語氣說,我當然可以有系統地尋遍山頂每一寸土地,但是以如此死板的方式是絕對無法感覺到適合的地點。又說他自己知道那塊地方,所以我這種碰運氣的找法是行不通的。
“那麼我應該怎麼做呢?”我問。
唐望要我坐下來,然後他從附近每棵樹叢中各摘下一片樹葉給我。他要我躺下,鬆開皮帶,把那些葉子放在靠近肚臍的地方。他指導我動作,叫我用雙手壓在樹葉上。然後他命令我閉上眼睛,警告我說,如果我想得到完美的結果,就必須照他的話做——當他把我的身體移動到一個有力量的地方時,我不能放開葉片,也不可睜開眼睛;或想坐起來。
他抓住我右手腋下拖著我走。我有強烈的欲望想從半睜的眼睛偷看,但是唐望把手蓋在我眼睛上,命令我只要去注意那將從葉片發出來的溫暖感覺。
我躺了一會兒,動也不動,然後開始感覺葉片發出一種奇異的熱。我的手掌先感覺到濕熱,然後蔓延到腹部,最後我的全身都淹沒在這股熱浪中。幾分鐘工夫,我的腳好像燃燒起來,那種灼熱使我想起以前幾次發高燒的情形。
我把這種不適感告訴唐望,還有我很想脫掉鞋子。他說他就要扶我站起來,但是要等他的指示才可以睜開眼睛。我要繼續把葉片壓在腹部上,直到我找到合適的地方休息。
等我站好之後,他在我耳邊低聲說,我應該張開眼睛,漫無計畫地閒蕩,讓葉片的力量引導我,拉著我走。
我於是漫無計畫地逛著。身體的溫熱令我很不舒服。我相信我是在發燒,於是開始思索唐望是如何使我發燒的。
唐望在我後面走著。他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嚇得我幾乎癱瘓。他笑著解釋說,突然的尖叫可以把不舒適的精靈趕走。我眯著眼睛,來回走了半個小時。在這段時間中,我身體的不適及灼熱感變成了舒服的溫暖,步伐也開始變得輕飄飄了。同時我也感到失望,我多少期待著某種視覺上的現象,但是在我視線所及之內一切如常,沒有特別的色彩,或光芒,或黑影。
最後我的眼睛眯得好累,就睜開了。我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塊微突的沙岩上,這是山頂上僅有的幾塊岩石地,其他地方則是泥土地及小樹叢。這山頂似乎不久前才被火燒過,所以植物都十分幼小。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塊突起的沙岩很美。我在上面站了好久,之後乾脆坐下來。
“好!好!”唐望說,拍拍我的背。
然後他要我小心地把葉子從衣服裏拿出來,放在岩石上。
當我剛把樹葉從身上拿開,就感到一陣寒意。我量量脈搏,跳動還算正常。
唐望笑了,叫我“卡洛斯醫生”,問我是否也可以量量他的脈搏。他說我剛才感覺到的是那葉片的力量,那個力量已使我身體潔淨,得以完成我的任務。
我很誠懇地說,其實我什麼也沒做;我在那地方坐下來,是因為我累了,而且我覺得那塊沙岩的顏色很吸引人。
唐望什麼都沒說,他站在我旁邊。突然間他往後跳,極敏捷地跳過幾叢樹,跑到不遠處一塊高大的岩石上。
“怎麼啦?”我警覺地問道。
“注意風的方向,風就要來吹你的葉子了,”他說:“趕快數葉片,風要來了,留下半數的葉子,放回你肚子上面。”
我數了二十片葉子,把其中十片放進衣服中,然後一陣強風把其餘十片吹向西方。我看著葉子被吹走時,心裏有種怪異的感覺,好像有種真實的東西刻意地把葉子掃進廣大的的樹叢裏。
唐望走回我這裏,坐在我左邊,面對南方。
我們沉默了許久。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累壞了。我想要閉上眼睛,但又不敢。唐望注意到我的疲倦,說我睡著了也沒有關係。他吩咐我把兩手放在肚子上,壓著樹葉,想像我是躺在那“吊索”懸浮的吊床上,在我那“偏愛的地方”。我閉上眼睛,立刻跌入回憶之中,仿佛回到那次睡在山頂上所經歷的寧靜充實中。我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能感受那種懸浮感,但我卻睡著了。
我在夕陽將盡時醒來,睡一覺使我恢復了精神。唐望也睡了,他和我同時醒來。這時風正吹著,我卻不覺得冷。我腹部上的葉子似乎有暖爐或發熱器的作用。
我察看四周。我選擇休息的這個地方像個小盆子,人坐在裏面,就像坐在一個長沙發裏,一邊的石壁正好做為靠背。我也發現唐望把我的本子帶來了,枕在我的頭下。
“你找對了地方,”他微笑道:“而整個過程正如同我告訴你的,在你的毫無計畫的情況下,力量引導你到這裏來。”
“你給我的是什麼葉子?”我問。
真正引我好奇的是那些葉子發散出來的溫暖,使我在不蓋毛毯,又沒穿厚衣服的情況下,竟能有舒適的感覺。
“那只是葉子而已。”唐望說。
“你的意思是,我能從任何樹上摘下葉子,也有相同的效果?”
“不,我不是指你自己能做到,你還沒有個人力量;我是指任何葉子都能幫助你,只要給你葉子的人有力量。今天幫助你的不是葉子,而是力量。”
“是你的力量嗎,唐望?”
“我想你可以說那是我的力量,雖然這樣說不完全正確。力量並不屬於任何人,只是我們之中有些人能聚集它,然後把它直接給另一個人。你瞧,儲存力量的秘訣,就是力量只能用來幫助他人儲存力量。”
我問他,那是否意味著他的力量只限定用來幫助他人。唐望耐心解釋說,他可以隨他高興使用個人力量,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但是如果把力量直接給了別人,就得等那個人能把它利用在他自己對力量的尋求上,才能產生作用。
“人所做的任何事,都以他個人力量為軸心,”唐望繼續說,“因此,對毫無力量的人而言,一個有力量的人做出來的事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甚至認識力量,也需具有力量。這就是我一直盡力使你明白的,但是我知道你不懂,不是因為你不願意,而是因為你的個人力量太少了。”
“那我該怎麼做呢,唐望?”
“什麼都不用做,就照這樣做下去,力量會自己找到門路的。”
他站起來,轉了一圈,凝視四周一切。他的身體完全配合眼睛的移動,結果是像一個玩具般地以準確而固定的方式轉了一圈。
我張大嘴看著他。他收斂起他的微笑,表示承認我的驚訝。
“今天你將要在黑夜中去捕捉力量。”他說著坐了下來。
“你說什麼?”
“今晚你將要進入那未知的山區中探險,在黑夜裏,山已不是山了。”
“那麼是什麼呢?”
“是其他的東西,你無法想像的東西,因為你從來沒有親眼看過它們的存在。”
“你這是什麼意思,唐望?你總是用這種陰森森的話來嚇我。”
他笑了,輕輕踢一下我的腿。
“這世界是一項神秘,”他說,“完全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樣子。”
他似乎沉思了—會兒。他的頭有韻律地上下動著,然後笑著說:“好吧,就算也是你想像中那樣子,但那並不等於世界的全部。真正的世界遠超過你的想像。你一直在探尋這真正的世界,也許今天晚上你會再得到一點收穫。”
他的聲調使我全身起寒顫。
“你計畫做什麼呢了,,
“我不計畫任何事,一切都由力量決定,也就是領你來這地方的力量。”
唐望站起來,指向遠方。我以為他要我也站起來看。我試著一躍而起,但在我站好之前,唐望用力把我按下。
“我沒有叫你跟我,”他嚴厲地說。然後他聲音又轉為柔和,繼續說:“你將會有相當艱苦的一夜,你會需要你能聚集到的所有力量。留在這裏為下一步做準備。”
他解釋說,他不是在指什麼東西,而是去確定有東西在那裏。他向我保證說一切都很好,我應該安心坐著,使自己忙碌,因為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寫字。他的微笑像是具有感染力,使人十分舒服。
“但是我們要做什麼呢,唐望?”
“寫!”他命令我,背過身子去。
除了寫字之外我無事可做,於是我寫到天黑。
當我在寫字時,唐望一直保持同樣的姿勢,他似乎完全沉浸於注視著西方遠處。但是我一停筆,他就轉頭開玩笑地說,若是要叫我閉嘴不發問,只有給我東西吃,或叫我寫字,或讓我睡著。
他從背包裏拿出一小包東西,慎重地打開來,裏面是些肉幹。他給我一片,自己也拿了一片,嚼了起來。他很隨意地告訴我,這是力量的食物,在這時候我們倆人都需要,我餓壞了,沒有工夫去想肉片裏是不是含有知覺轉變性的物質。我們在沉默中把肉幹吃得一千二淨,這時候天已經很黑了。
唐望站起來,伸展手臂和肩背。他建議我也照做。他說在睡覺、坐臥,或行走之後伸展全身,是很好的練習。
我照他的話做,結果放在衣服中的葉子有幾片從褲管中掉出來,我正遲疑要不要撿起來,但他說算了,已經不需要那些葉子了,我應該任它們自由飄落。
然後唐望走到我身邊,附在我右耳悄悄說,我應該緊跟著他,模仿他的每一個動作。他說,我們此刻站的地點很安全,可以這麼說,我們正在夜的邊緣。
“這裏不是夜,”他低聲說,踏踏我們站立的岩石,“夜在那裏。”
他指向我們四周的黑暗。
隨後他檢查我的背袋,看看裝食物的葫蘆和我的筆記本是否都放好,然後輕聲說,戰士隨時都得確定每一件東西都在正確的位置,不是因為他相信自己會通過將要來臨的考驗,而是因為那是他完美無缺的行為的一部分。
他的告誡並沒有使我覺得更輕鬆,反而使我確定自己末日已近。我真想哭。我相信唐望一定完全知道他的話所產生的效果。
“信任你的個人力量,”他在我耳邊說,“在這個神秘的世界裏,人只能抓住這一點。”
他輕輕拉我,我們開始前進。他走在我前面兩三步,我跟在後頭,眼睛盯著地面,不知為何,我不敢左顧右盼。而把視線集中在地上,使我奇異地感覺平靜,仿佛被催眠了。
走了一小段路唐望停下來。他低聲說,完全的黑暗已近,他將要走到前頭去,但是他會模仿一種小貓頭鷹的叫聲,好讓我知道他的位置,他提醒我說,他學的叫聲在開頭會略為沙啞,但是接著會變得圓潤,像只真的貓頭鷹在叫。他又警告我,千萬要分辨出其他沒有這種特徵的貓頭鷹叫聲。唐望交待完指示時,我已經是驚恐萬分。我抓住他的手臂,不放他走。兩三分鐘之後我才稍稍鎮定,講得出話來,但一陣陣神經的抽搐穿過我腹部,使話也說不清楚。他平靜溫和地催我控制住自己,因為黑夜就像風,一個未知的實體,如果我不小心就會被它算計。我一定要極端平靜,才能對付它。
“你一定要放開自己你的個人力量才能與夜的力量交融在一起。”他在我耳邊說。
他說他要到我前頭去了,於是我又受到一陣無理性恐懼的侵襲。
“這真是瘋狂,”我抗議道。
唐望沒有生氣,也沒有不耐煩,他笑了笑,附在我耳邊說了些話,我聽不清楚。
“你說什麼?”我大聲地說,牙齒打顫。
唐望把手放在我嘴上,低聲說,戰士的行動看起來仿佛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事實上他什麼都不知道。他接著重複一段話三四遍,似乎要我背下來。他說:“戰士信任自己的個人力量,不論力量是多是少,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是完美無缺的。”
過了一會兒,他問我還好嗎。我點點頭,於是他迅即消失在黑夜中,沒發出一點聲音。
我試著觀察四周,我似乎是站在一處濃密的樹林裏,我只能分辨出一團黑乎乎的灌木或小樹。我集中全力去聽,但是沒聽到特別的聲音。風的嘶鳴聲掩蓋住其他聲音,只有不時傳來幾聲大貓頭鷹的尖叫和其他鳥鳴聲。
我又等了一會兒,注意力高度集中。然後有一陣小貓頭鷹長而沙啞的叫聲傳來,這一定是唐望,沒錯。聲音從後面傳來;我轉過身,向那方向走去。我走得很慢,因為黑暗的障礙實在難以克服。
我走了約十分鐘。突然一團黑影跳到我面前。我尖叫起來,向後坐倒在地,耳朵嗡嗡作響。恐懼實在太強烈了,我竟然窒息,不得不張開嘴巴呼吸。
“站起來,”唐望輕輕說,“我不是有意要嚇你。我只是來和你碰頭。”
他說他一直在觀察我的笨拙模樣,我在黑暗中的前進就像是一個跛腳的老太太,踮著腳尖走在爛泥中的情形。他覺得他的形容很好笑,大笑起來。
然後他開始示範一種在黑暗中行走的方法,他稱之為“力量的步法”。他彎腰站在我面前,要我摸他的背和膝蓋,好明白他整個身體的姿勢。唐望的上身有點前傾,但是背脊是挺直的,膝蓋也微微彎曲。
他在我面前慢慢走著,因此我能注意到他每一次舉步,膝蓋都幾乎抬到胸前。然後他竟然放足跑進黑暗中,又跑回來。我無法想像怎麼能在一片黑暗中跑步。
“力量的步法就是在黑暗中跑步,”他在我耳邊說。
他催我自己也試試看。我告訴他,我很確定自己會跌入裂縫或撞上岩石而跌斷腳。唐望平靜地說“力量的步法”絕對是安全的。
我指出我之所以相信他能這麼做,是因為我假定他對這些山區的地形瞭若指掌,因此才能避免跌跤。
唐望用手捧住我的頭,有力地說:“這是夜!夜就是力量!” 他放開我的頭,又以溫和的聲音說,在夜裏世界是不同的。他在黑暗中跑步的能力與他對地形的熟悉無關。他說關鍵在於自由放開個人力量,好與夜的力量融合;一旦夜的力量掌握控制,就不可能會有失誤。他又非常嚴肅地說,如果我還是懷疑,就該想一想,若不是夜的力量在引導他,像他這把年紀的人,在黑夜的山中跑步,豈不等於是自殺!
“看!”他說,輕快地跑進黑暗中,又跑回來。
他的動作是如此驚人,我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他在原地慢跑了一會兒。他舉腳的姿勢使我想起短跑選手在賽前的熱身準備運動。
然後他要我跟他走。我極不自然與不安地跟上去。我非常小心地試著看前面的路,但夜色黑得無法判斷距離。唐望回到我身邊慢跑著,他說我必須把自己開放給黑夜的力量,信任我那僅有的個人力量,否則我永遠也無法自由行動。黑暗會成為障礙,是因為我依賴視覺,而不懂另一個方法——使力量成為引導。
我試了好幾次都不成功。我就是放不開,怕跌斷腿的恐懼感仍然很強。唐望命令我繼續在原地練習,盡力去感覺我是在使用“力量的步法”。
然後他說他要跑到前頭去,我必須等他的貓頭鷹叫聲。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已經消失在黑暗中。我不時閉著眼睛,彎著身子在原地慢跑了將近一個小時。我的緊張漸漸地鬆弛,直到我感覺相當舒服,然後我聽到唐望的叫聲。
我向聲音來的方向跑了五六碼 遠,盡力想“放開自己”,如唐望的建議。但是我一頭撞進一棵樹叢裏,那種不安全感立刻又回來了。
唐望在等我,他糾正了我的姿勢。他說我應該把手指彎進掌中,大拇指和食指伸直。然後他說,在他看來,我只是放縱自己於無能的感覺裏,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集中焦點,只是去掃視前面的路,不論有多黑暗,我總能看到一些東西。“力量的步法”和尋找休息的地方一樣,兩者都包含放縱與信任的感覺。“力量的步法”要求人把視線放在眼前的路上,即使稍微左顧右盼,都會造成動作的失當。他解釋說,上身前傾才能把視線放低,把膝蓋舉至胸前,是因為步子要小而穩健。他曾警告我,開始我會時常跌倒,但是他保證隨著練習,我能夠跑得像在白天般迅速安全。
於是一連幾個鐘頭,我試著模仿他的動作,也設法培養他說的那種心境。他很有耐心地在我面前原地跑著;或者他會跑開一小段,再回到我旁邊,好讓我看清楚他的動作;有時他會推我一把,讓我跑幾步路。
然後他出發了,以一連串貓頭鷹的叫聲喊我。不知為什麼,我竟意外地充滿信心往前移動。就我所知,我毫無理由如此信心大增,但我的身體似乎能辨識環境,不需要思索。舉個例子,我看不清眼前崎嶇的岩石,但是我的身體每一步都能踏在石頭邊緣,而不會踩進裂縫中,只有幾次我因為分神而失去平衡。要保持對前方路面的掃視,需要全然的注意才行。就如唐望的警告,稍微左顧右盼,或看得太遠,都會破壞動作的進行。
找了好久,我才找到唐望,他正坐在似乎是樹的黑影子旁邊。他朝我走來,說我做得很好,但應該停止了,因為他使用那叫聲太久了,他確定他的叫聲會被模仿走。
我同意,是該停了,我的努力已使我筋疲力竭。輕鬆下來後,我問他,誰會模仿他的叫聲。
“力量、同盟、精靈,誰知道呢?”他低聲說。
他解釋說,那些“黑夜裏的實體”通常會發出美妙的聲音,但是若要模仿人類沙啞的聲音或鳥的叫聲,則非常困難。他要我小心,一聽到那種美妙的聲音就要停下來不動;而且我要記住他的話,有一天我會需要靠他的話來做判斷。他又鼓勵地說我已經對“力量的步法”有相當的認識,只需要再被逼一下,我就可以達到熟練精通的地步。這在我們下一次黑夜探險中就可以做到。他拍拍我的肩膀,宣佈說他準備要走了。
“我們離開這裏吧,”他說著跑了起來。
“等一下!等一下!”我瘋狂地大叫:“我們走著走。”
唐望停下來,脫下帽子。
“老天!”他很為難地說,“我們被困住了。你知道我無法在黑夜中走路,我只能跑。我走路一定會跌斷腿。”
我感覺他一定是笑著說這些話,雖然我看不見他的臉。
他又像是在透露秘密地說,他太老了,所以不能走的。剛才學到的那一點“力量的步法”必須派上用場了。
“如果我們不用‘力量的步法’,我們會像野草般被割下來,”他在我耳邊說。
“被誰割下來?”
“黑夜裏有許多東西在對人發生作用,”他的語氣使我生起陣陣寒顫。
他說我不用緊跟著他,因為他會用連續四聲的貓頭鷹叫聲做為信號,讓我可以跟隨他。
我建議說我們最好留在山區,直到天亮再走。他非常誇張地反駁說,那等於是自尋死路。而且就算我們能生還,黑夜也會耗盡我們的個人力量,天亮後的第一件事就會要我們的命。
“我們不要再浪費時間了,”他語氣中帶著一絲緊急,“我們快走。”
他保證說他會盡可能緩慢地前進。他最後的指示是,我要儘量不發出一點聲音,不論發生什麼事,大氣也不得喘一個。他告訴我大致前進的方向後,就開始緩慢地跑起來,我跟在後面但是不管他跑得多慢,我總是追不上他,很快他就消失在前面的黑暗中。
我落單之後,我才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走得很快了。我實在感到驚訝。我盡力保持這種速度,許久之後我聽到唐望的,叫聲從前方偏右的地方傳來。他連續叫了四聲。
一會後我又聽到了他的貓頭鷹叫,這次是在右方稍遠處。為了能跟上去,我必須向右轉45度角。我向這個方向前進,希望能聽到四聲中的另外三聲,更清楚唐望的位置。
我再聽到一個叫聲,似乎來自我們出發的地方。我停下來傾聽,聽到不遠處有一種尖銳的噪音。像是兩塊石頭相互碰撞的聲音,我更豎耳傾聽,接著聽到一連串的輕微聲音,像是兩塊石頭輕輕磨擦的聲音,然後又是另一聲貓頭鷹叫聲。這回我明白唐望的意思了。這個叫聲十分美妙,拉得很長,甚至比真的貓頭鷹叫聲都要圓潤。
我感到一種奇異的恐懼,我的胃收縮起來,好像身體裏有什麼東西在拉我下沉。我轉過身子,開始慢跑朝相反方向前進。
我聽到遠處一聲微弱的貓頭鷹叫聲,然後接著連續三聲。那是唐望。我向那方向跑去。我感覺他大約在四分之一哩遠,如果他保持這種速度,我一定會一個人被丟在山中。我不知道唐望為什麼要跑在前頭,如果他要跑那麼快,他可以繞著我跑啊!
這時我注意到左邊似乎有東西隨我在前進,我幾乎可用左眼角看到那東西。我快要開始驚慌時,心中出現了鎮定的念頭,我在這種黑暗中應該什麼都看不見的。我想要轉頭去看,但又怕失去平衡。
另一聲貓頭鷹的叫聲,把我從沉思中震醒。叫聲從左邊傳來,我沒有朝那方向前進,因為那叫聲是我從來也沒聽過的甜蜜美妙,但也不令我害怕。只覺得那聲音很迷人,有點蠱惑,甚至帶著一絲悲哀。
然後一團黑色的東西從我前方,由左邊跳到右邊去。這突然的變化使我抬頭向前看,因而失去平衡,跌進樹叢之中。我側身倒下,然後聽見那悅耳的叫聲就在我左邊數步之遠。我站起來,還沒舉足前進,又聽到另一個叫聲,比第一聲更哀求、更迫人,好像有什麼東西要我停下來傾聽。貓頭鷹的叫聲長而溫和,平息了我的恐懼。在這個時候,要不是又聽到唐望四聲沙啞的叫聲,我真的會停在那裏。唐望的叫聲似乎比較近了,我朝那方向跑過去。
過了一會兒,我又注意左邊的黑暗中有某種閃光或波動的現象,那不像是視覺的現象,倒像是一種感覺,但我幾乎確定我的眼睛知覺到它。它移動得比我快,又從我的左邊跳向右邊,讓我失去平衡。這次我沒有跌倒,奇怪的是,沒有跌倒反而使我生氣起來。這種矛盾的感覺才使我真正驚慌起來。我想要加快步伐,我想要自己發出貓頭鷹的叫聲,讓唐望知道我的位置。但我又不敢違抗他的指示。
就在這時候,某種可怕的東西抓住了我的注意。在我左邊有某種像野獸的東西,幾乎就要碰到我了。我不自主地跳到右邊,強烈的恐懼幾乎使我窒息。這恐懼緊緊攫住我,我在黑暗中飛快前進,腦中沒有任何思想。我的恐懼似乎是一種身體的感覺,與思想無關,我發覺這種情況很不尋常。在我這一生中,我的恐懼通常是在知識的層次上,由於某種社會情況的威脅所引起的,或者是他人對我做出危險的舉動。然而這一次,我的恐懼完全是一種新的體驗,來自世界的某個未知區域,重重打擊在我身體上的某個未知的部位。
我聽到一聲更近的貓頭鷹叫聲,在我左邊一點,我沒有辨認出叫聲的特徵,但聽起來似乎是唐望的叫聲,那叫聲並不悅耳。我慢了下來。接著又是一聲,是唐望的沙啞嗓音,於是我加快腳步。第三聲是從很近的地方傳來。我可以辨認出那裏是一片黑影,像是岩石或樹。我又聽到一聲貓頭鷹叫。我想一定是唐望在等我,因為我們已經脫離險境。我正走到黑暗地區的邊緣時,第五聲的叫聲使我僵立在原地。我張大眼睛想看清那片黑影,但是左邊突然響起沙沙聲,我及時轉頭,注意到一個黑暗的物體,比周遭的黑暗更深,正在我旁邊滾動或滑行著。我抽了一口氣,跳了開來。我聽到噴噴聲,好像是有人在咂嘴,然後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從黑暗中出現。它的形狀是方的,像個門,大約8到10尺高。
它出現得太突然,我驚叫起來。一瞬間我的恐懼到達了極點,但是一秒鐘後,我發現自己意外的平靜,凝視著那黑色形體。
依我的瞭解,這次的反應又是另一種新的體驗。我身體的某部位似乎以一種奇特的堅持,把我拉向黑暗地區,而其他部位則拒絕,仿佛我一方面想前去探個究竟,一方面又想趕緊逃開。
我好不容易才又昕到唐望的貓頭鷹叫聲,似乎離我很近,而且有點著急,聲音較長,也更沙啞,他似乎是一邊跑一邊叫著。
突然間我似乎又恢復控制,能夠轉身跑開。有一會兒我跑得就像唐望所希望的樣子。
“唐望!”我找到他時,不禁大叫。
他把手輕按在我嘴上,要我跟他走。我們倆以適當的速度輕鬆地慢跑著,一直跑到我們之前來過的沙岩突出處。
我們在突岩上坐了約一個小時,完全保持沉默,直到天亮。我們從葫蘆裏拿出東西來吃。唐望說,我們必須在這裏待到正午,而且不能打瞌睡,只能談話,好像什麼事都投發生過。
他要我把剛才他離開後,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完全告訴他。等我說完後,他仍然好久不說話、似乎陷入沉思中。
“情況好像不太妙,”他終於說。“昨天夜裏你發生的事很嚴重,太嚴重了,你以後不能再自己一個人在黑夜中探險。從現在 起,黑夜的實體不會放過你了。”
“我昨夜發生了什麼事,唐望?”
“你失足于某些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實體上,它們對人能發送作用。你對它們一無所知,因為你從來沒有碰到過它們,或許稱它們為山中的實體會更恰當;它們並不是真正屬於夜的,我稱它們黑夜的實體,是因為在黑暗中很容易可以知覺到它們。它們無時無刻不在我們四周,然而在白天時很難去知覺它們,因為白天時,我們對這世界很熟悉,熟悉的東西總是占了上風;反過來說,在黑夜裏,一切都變得很陌生,沒有事會占上風,所以我們容易在夜間知覺到那些實體的存在。”
“可是它們是真實的嗎,唐望?”
“當然!它們是如此的真實,可以殺人,尤其是迷失在荒野中,沒有個人力量的人。”
“既然你知道它們是如此危險,為什麼把我一個人丟在那裏呢?”
“學習之道無他,唯在身體力行。空談力量是無用的。如果你想知道力量是什麼,如果你想強調力量,就必須抓住每一個事物,獨力去應付。
“知識與力量的道路都十分艱辛遙遠。你或許已經注意到,直到昨晚,我才讓你一個人在黑夜中探險。以前你沒有足夠的個人力量這麼做,現在你有足夠的力量去面對一場戰鬥,但仍不足以單獨留在黑夜裏。”
“如果我單獨留在那裏呢?”
“你會死。黑夜的實體會把你壓得粉碎,像只蟲一樣。”
“你是說我不能單獨過夜了?”
“你可以自己在你的床上過夜,但是不在山區中。”
“那麼在平地呢?”
“我指的只限于荒野,附近沒有人煙,尤其是高山地帶的荒野。因為黑夜實體通常居住在岩石和裂縫間,所以從現在起,你不能單獨上山去,除非你儲存足夠的個人力量。”
“但是我要如何儲存個人力量呢?”
“你就依照我吩咐你的方式去生活,漸漸地你會塞住所有的漏洞。你不必刻意地進行,因為力量自己會找到門路的。以我為例子,我剛開始學習戰士之道時,我並不知道自己在儲存力量。像你一樣,我以為我沒有做什麼,但事實卻不然。力量有一個特性,就是當它被儲存時,幾乎無法被覺察到。”
我要他解釋,他是如何斷定我單獨在黑夜裏很危險。
“夜的實體在你左邊移動,”他說:“它們是想要和你的死亡融合。特別是你看到的那扇門,你知道,那是一個通道,它會一直拉你過去,直到你被迫通過它,那也就是你的末日了。”
我以最好的態度向他表示,很奇怪我每次在他身邊都有怪事發生,仿佛都是他引起的。
以前我一個人在荒野中過夜時,一切都很正常,沒有任何事情。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黑影,或聽見怪聲。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被嚇過。
唐望輕輕笑著,說每件事都證明他有個人力量,能呼喚萬物來助他一臂之力。
我感覺他也許在暗示他確實有找人合夥來整我。
唐望似乎讀出了我的想法,大笑起來。
“不要費盡苦心去解釋,”他說,“我的話對你沒有意義,因為你還沒有足夠的個人力量,但你已經比開始的時候多了點力量,因此事情會開始發生在你身上。你已經和霧及閃電有過一次力量的遭遇。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你是否瞭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擁有了這個記憶。那天晚上看到的橋及其他一切,到有—天你擁有足夠的個人力量後,會再度出現。”
“那些景象再出現有什麼目的嗎,唐望?”
“我不知道,我不是你,只有你才能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這就是為什麼昨晚我把你單獨丟下的原因,雖然我知道這樣做十分危險。你必須對付那些實體,來考驗自己。我選擇貓頭鷹的叫聲,是因為貓頭鷹為那些實體傳送資訊。模仿貓頭鷹的叫聲,就可以把它們引誘出來。那些實體對你構成危險,不是因為它們天生惡毒,而是你本身不夠完美。我知道你有一點非常不明智,你只是在遷就我。你一直在遷就每一個人,當然,那使你覺得高高在上。但你自己知道這樣做不行。你只是一個人,而你的生命何其短暫,無法涵蓋這美麗世界中的所有奧妙,所有恐怖。因此,你的遷就是不智的;只會把你貶成一個小角色。”
我想要抗議。唐望又說中了,就像前幾次一樣。有一會兒我感到生氣,但是像以前一樣,寫筆記能使我分神,保持平靜。
“我想我有個解決的辦法,”唐望停了許久後說,“如果你能回憶昨晚的行動,即使連你都會同意,你只有在遇到無法忍受的對手時,才會跑得和巫師一樣快。我們都知道這一點,而且我相信我已經為你找到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了。”
“你想要做什麼,唐望?”
他沒有回答,只是站起來伸伸懶腰。他似乎收縮了每一條肌肉。他命令我也照做。
“你在白天時,要多伸展身體,”他說:“次數愈多愈好,但是只有在長時間的工作或長時間的休息後才做。”
“你說你為我找到什麼樣的對手?”我問。
“很不幸,只有我們人類才是我們真正的對手,”他說,“其他的實體沒有自己的意志,一定要你主動去接觸它們,把它們引誘出來。相反,我們人類則是殘酷無情的。”
“我們已經談了很久,”唐望突然改變語氣,“在離開之前,你必須再做一件事,最重要的一件事。我現在就要告訴你,你之所以置身於此地的原因,好讓你安心。你不斷來看我的理由很簡單;每一次你來看我,你的身體就會學到一些事情,即使是你不願意學的。現在你的身體終於需要回來看我,好多學一些。我們可以說,你的身體知道它就要死了。即使你自己從來不去想這個問題。我也一直在告訴你的身體,我自己也快要死了,在我死去之前,我想給你的身體看些東西,那是你無法自己給它的。比方說,你的身體需要恐怖,喜歡恐怖;身體也需要黑暗與風。現在你的身體知道了力量的步法,迫不急待地想要嘗試。所以我們可以說,你的身體回來看我,因為我是它的朋友。”
唐望保持沉默好一會兒,似乎在努力思索。
“我告訴過你,身體強壯的秘訣,不在你對它做了什麼,而在你不做什麼,”他終於說,“現在是你不去做以前常做的事的時候了。坐在這裏直到我們離開,試著去不做。”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唐望。”
他一把抓走我的筆記本。他小心地合上本子,用橡皮筋勒好,然後像扔盤子般把它遠遠地扔進樹叢中。
我大吃一驚,開口要抗議,但他把手放在我嘴上。他指著一棵大樹叢,要我不去看樹葉,而把注意力集中在樹葉的影子上。他說在黑暗中奔跑並不一定需要恐懼激發,而是一個知道如何“不做”的身體自然愉快的反應。他附在我右耳邊,一遍又一遍地說,力量的秘決是“不去做我知道如何去做的事”。像注視樹的這個例子,我知道如何做的事,就是直接去注意茂密的葉叢,而我從來不會去關心樹葉的影子或葉間的空隙。他最後的指示是,先注視某一根樹枝上的葉影,然後才慢慢遍及整棵樹,不要讓視線回到樹葉上,因為儲存個人力量刻意的第一步,就是讓你的身體“不做”。
也許是因為我的疲倦或緊張,我竟然沉浸於樹葉的陰影中,當唐望站起來時,我幾乎已能把零散的葉影看成主體,就像以前看樹葉一樣。這種結果實在驚人。我告訴唐望我想多看一會兒。他笑笑,拍拍我的帽子。
“我告訴過你,”他說,“身體喜歡這樣的事情。”
然後他說,我應該讓我已儲存到的個人力量來引導我穿過樹叢,去找我的筆記本。他輕輕把我推到樹叢中。我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我就走到筆記本旁邊。我想我一定是不自覺地記得唐望丟筆記本的方向。他解釋這件事,說我會直接走到筆記本旁,是因為我的身體在這幾個鐘頭中,沉浸在“不做”中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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