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05

1. 從周圍世界得到再次認可



第一部


停頓世界

    “停頓世界”是意識自由的最初步,也是體驗世界真相的先決條件,當人的內在思維暫停後,日常世界的真實描述與巫術世界的奇妙描述也都停止其作用,這時便達到“停頓世界”的狀態,人因此獲得知覺上的自由。

1. 從周圍世界得到再次認可


    “我知道你懂得很多關於植物的事,先生。”我對面前的老印第安人說。
    我的朋友給我們引見後就離開了。老人告訴我他的名字叫望·馬圖斯(Juan Matus)
    “你的朋友這樣告訴你的嗎?”他隨意地問。
    “是的。”
    “我採集植物,或者不如說是它們讓我採集,”他輕柔地說。
    我們在亞利桑那一個公車站的候車室裏。我用很標準的西班牙語問他:“先生(caballero),我可以問幾個問題嗎?
    Caballero"是從“Caballo()這個字來的,原來的意思是騎馬者,或騎馬的貴族。   
    他好奇地望著我,說:“我是一個沒有馬的騎士。”然後開朗地笑了,並補充說:“我已經告訴你我叫望·馬圖斯。”
    我喜歡他的笑。心想他顯然是一個欣賞直率的人,於是決定提出一個大膽的要求。
    我告訴他我對收集、研究藥草有興趣,尤其是對皮約特——一種能讓人產生幻覺的仙人掌植物——的用途特別有興趣;又告訴他我曾在洛杉磯大學對它作過長期的研究。
    我想我的表達很正經,態度很自然,自己聽起來也十分可信。
    老人緩緩搖頭;他的沉默給了我鼓勵,我又補充說,如果我們能在一起討論皮約特,對雙方都有好處。

    就在這個時候他抬起頭來,正視我的眼睛。那真是令人凜然的一眼,但不帶任何威力,也不會讓人有恐懼感。那是把我看透的一眼。我張口結舌,無法再喋喋不休地吹噓下去,我們的談話就這樣結束。他離開時給我留下一線希望,他說也許有一天我可以去他家看他。
在我以前的生活裏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所以,如果完全不回顧我過去的經驗,就很難體會唐望這一眼對我的影響。我因為研究人類學而碰上了唐望,那時,我已經是一個“很吃得開”的人物了。我離家好多年,換句話說,我已經能夠照顧自己了。在遭人拒絕時,會花言巧語說服對方或讓步、爭辯、發脾氣,如果一切都行不通,至少也會哀聲歎氣、埋怨;總而言之,總是有對應辦法。在我一生中,從來沒有人像唐望那天下午那樣,迅速而確實地截斷我的衝力,讓我不能再進行下去。可是這不只是被打斷,說不出話而已。有些時候我會因為對我的對手懷有敬意,因而沒有辦法說出話來,可是憤怒、挫敗仍然存在於我的思想中,而唐望這一眼卻把我弄麻木了,我甚至無法思考。
那驚人的一眼使我大惑不解。我決心去找他。
    在第一次會晤後,我整整花了6個月的時間準備,閱讀有關美國印第安人使用皮約特的書籍,尤其是對西南平原印第安人的皮約特信仰。每一本相關的著作我都看了,等我覺得有了足夠準備之後,又回到亞利桑那州。

    19601217  星期六

    我花了很大的力氣,問了好些當地的印第安人,才找到他的房子,到了他那兒,把車子停在房子前面,那時才下午一兩點鐘。他坐在一個裝牛奶的木箱上。他似乎還認得我,在我下車時向我打招呼。
    我們說了一些客套話,然後我坦白承認,在第一次見面時很不誠實,我吹牛說知道很多皮約特方面的事,但實際上什麼也不知道。他看著我,眼神非常祥和。
    我告訴他,為了準備這次會面,我看了6個月書,現在我真的對皮約特有了更多的瞭解。
    他笑了,顯然我的話讓他覺得可笑。對於他的笑,我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中感到不快。
    他顯然注意到我的不安。他鄭重地告訴我,雖然我的用心良苦,但對我們的會面作準備,其實是徒然的。
    我心想,我是否該問他話中是不是另有含意,我沒有問,但他似乎瞭解我的想法,接著向我解釋他的意思。他說我的用心準備使他想起一個受迫害民族的故事。故事敍述一群遭受國王迫害的人。其實受迫害者和迫害者並沒有什麼差別,只是受迫害者念某些字有自己特殊的發音;這一差異也就成了一個暴露身份的線索。國王在一些重要地點設置路障,讓官員守在那裏,要每個過路人念一個關鍵字。能像國王一樣念那個字的人才可以活下去,不能的人立刻處死。故事的中心點是,有一天,一個年輕人決心學習以國王喜歡的方式念那個測驗字,讓自己通過路障。 
    唐望開朗地笑著說,事實上,年輕人花了“6個月”的時間才學會那個字的發音。到了測驗的大日子,年輕人很有信心地來到路障,等待官員的測驗。
    在這個時候,唐望戲劇性地停止述說,眼睛看著我。他的停頓顯然是刻意的,不過似乎露骨了些。我就陪他玩下去。這個故事我以前聽過,和德國猶太人有關。他們念某些字的方式很特別,讓人可以分辨出他們的身份。我也知道故事最精彩的部分:年輕人被抓了,因為官員把測驗字忘了,於是要年輕人念另一個十分類似的字,可是年輕人還沒有練習過。
    唐望似乎在等我問故事的結局,於是我就照問了。
    “他後來怎樣了?”我問,裝得很無知,對故事很有興趣的樣子。
    “這個非常狡猾的年輕人,”他說,“發覺官員把測驗字忘了,於是在官員還沒有開口之前,便承認自己準備了6個月。”
    他再次停頓,眼中帶著惡作劇的閃光。這次情節變了。年輕人的坦白是一個新情節,於是我不知道故事會怎樣結束。
    “那麼!後來呢?”我問,真的有興趣了。
    “當然這個年輕人立刻被殺死了,”他說,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我非常喜歡他引起我興趣的手法,特別是把故事和我的情況聯結在一起。事實上,他似乎特別為我改編了這個故事。用很微妙、很藝術化的方式嘲弄我。我們一起笑了。
    之後,我告訴他,不論聽起來多麼愚蠢,我真的對學習藥草有興趣。
“我很喜歡走路。”他說。
    我想他故意轉變話題,以逃避我的問題。我不想觸怒他,因此沒有堅持。
    他問我是不是願意和他一起去沙漠走一走。我熱切地告他我喜歡在沙漠裏散步。
    “這可不是去野餐。”他用警告的語調說。
    我告訴他:我真的很想和他合作。我說,我需要收集資料,任何有關使用藥草的資料,而且願意對他所付出的時間與精神給予報酬。  
    “你為我工作,”我說,“我付你報酬,”
    “你願意付多少?”他問。
    我察覺出他的聲音有一絲貪婪的意味。
    “你說多少就多少,”我說。
    “用你的時間……償付我的時間,”他說。
    我覺得他是一個十分古怪的傢伙。我告訴他我不瞭解他的意思。他回答說,藥草方面的事沒有什麼好說的,因此他壓根就沒想要拿我的錢。
    他目光犀利地看著我。
“你在口袋裏搞什麼?”他一皺眉問我,“你在玩你的傢伙嗎?
他指我做筆記的事。當然我的手放在風衣的大口袋裏,在一本很小的本子上做筆記。
    我向他解釋,他開懷大笑。
    我說不願意在他面前寫,怕打擾他。
    “如果你想寫,就寫吧,”他說,“你不會打擾我。”
    我們在周圍的沙漠走著,直到天黑。他沒有指給我看任何藥草,也沒有談到任何有關藥草的事。我們在幾棵灌木旁停下來,休息了一下。
    “植物都是很奇特的,”他說,沒有看我,“植物是活的,能夠感覺。”
    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股強風搖撼了周圍的灌木叢,灌木呼呼作響。
    “你聽到了嗎?”他問,把右手放在耳邊,似乎這樣可以幫助他傾聽:“葉子和風都同意我的看法。”
    我笑了,那位元引我們認識的朋友曾經告訴過我要小心,因為老人非常古怪,我想“葉子同意我的看法”是他的古怪處之一。
    我們又走了一段路,他仍舊沒有指給我看任何植物,也沒有採摘。他只是飄然穿過灌木叢,輕撫植物,然後停下來,坐在一塊岩石上。他要我休息,看看四周。
    我堅持要說話。再次讓他知道我非常希望學習有關植物的知識,特別是皮約特,並求他當我的資料提供者,我願意以金錢作為報酬。
    “你不必付錢,”他說,“你可以問任何想知道的事,我會告訴你,並教你如何對待它。”
    他問我同不同意這樣的安排。我當然非常高興。接著他又補充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話:“恐怕植物沒有什麼可學的,因為沒什麼好說的。”
    我不瞭解他說這話的涵義。
    “你說什麼?”我問。
    他把話重複了3次。這時,一架空軍噴氣式飛機低空掠過,整個地區都被轟隆轟隆的聲音所震動。
    “你看!世界剛剛同意了我的看法。”他說,把左手放在耳邊。
    我覺得他很好玩。他的笑聲很有感染力。
    “你是從亞利桑那州來的嗎?唐望。”我問,努力把談話的重點放在他是我的資料提供者這一事實上。
    他看了我一下,肯定地點點頭。他的眼神暗淡。
    “你是在這個地方出生的嗎?
    他點頭,沒有回答我,似乎是表示肯定,但也像是一個在思考中的人,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頭。
    “你又是從那兒來的呢?”他問。
    “我是從南美洲來的,”我說。
    “那是一個大地方。你是從整個南美洲來的嗎?
    他凝視我,目光又犀利起來了。
於是我向他細述我出生時的情況,可是他打斷了我。
“我們在這方面是相似的,”他說,“我現在住在這裏,但實際是從索諾拉來的亞基族人。”
    “真的嗎?我是從……”
    他沒有讓我說完。
    “我知道,我知道,”他說,“你就是你,來自你來的地方,就像我是來自索諾拉的亞基族人。”
    他的眼睛非常明亮,笑聲讓人感到怪異不安。他讓我覺得好象自己撒謊被揭穿了,感到一種莫名的負咎感,覺得他知道了我不知道或不願意說的事情。
    我莫名其妙地覺得不好意思,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他一定注意到了這一點,因為他站起來,問我要不要到鎮上去吃飯。
    走回他家,然後開車去鎮上,讓我覺得好過些,可是沒有完全釋然。我多少感到受威脅,雖然不能確實地指出原因來。
    在餐館裏我想讓他喝杯啤酒,可是他說不喝酒,連啤酒也不例外。我心裏暗笑,不信他的話。介紹我們認識的那個朋友告訴我“老人大部分時間都泡在酒精裏。”其實我不介意他說不喝酒是否在撒謊,因為我喜歡他,他的氣質讓人感到舒服。
    不過,我臉上一定露出懷疑的樣子,因為他接著跟我解釋他年輕時常常喝酒,可是一下子就戒掉了。
    “人們很少瞭解到,我們可以在任何時候,把任何事從生命中去除掉,就像這樣,”他用大拇指摩擦中指發出聲音。
    “你認為可以那樣容易把吸煙與喝酒戒掉嗎?
    “當然!”他很肯定地說,“如果想把吸煙與喝酒戒掉,根本不算什麼。”
    這時咖啡壺裏的開水發出生動的響聲。
“你聽!”唐望喊著,眼睛閃亮,“開水也同意我的看法。”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說:“人可以得到周圍的事物的同意。”
    在那關鍵性的一刻,咖啡壺發出放肆的叫聲。
    他看了一下咖啡壺,輕聲地說:“謝謝。”點點頭,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我嚇了一跳,他的笑聲有點太大,但整個事情著實令我覺得好玩。
    我和我的“資料提供者”第一次正式的會晤就這樣結束。他在餐館門口向我說再見,我告訴他必須去看一些朋友,希望在下週末再去看他。
    “你什麼時候會在家?”我問。
    他仔細打量我。
    “任何你來的時候,”他回答。
    “我不確定什麼時候能來。”
    “那麼你什麼時候來都行,不要擔心。”
    “要是你不在呢?   
    “我會在的,”他笑著說完,就走開了。
    我跑上去,問他是否介意我帶一架照相機,照幾張他和他房子的照片。
    “那是不可能的,”他皺著眉說。
    “一架答錄機呢?你介意嗎?
    “我想也不可能。”
    我感到不高興,開始抱怨起來。我說,我看不出他有什麼拒絕的理由。
唐望否定地搖頭。
    “忘掉這件事,”他堅定地說,“如果你還想見我,就不要再提這件事。”
    我不甘心地嘀咕了幾句。我說錄音與照片是我工作中不可缺少的,他說只有一件事是做任何事都不可少的,他稱它為“精神”。
    “一個人不能沒有精神,”他說,“而你就沒有。先擔心這個,不要擔心照片。”
    “你的意思是……?
    他用手勢打斷了我的話,向後退了幾步。
“一定要再來,”他輕聲說,同時揮手與我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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