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06

13.戰士最後立足之地

13.戰士最後立足之地


    1962128星期日

    上午十點左右,唐望回到他的家。他在破曉時出去的。我向他致意。他笑了幾聲,滑稽地與我握手,隆重地問候我。
    “我們要做一次短途旅行,”他說:“你開車,我們要到一個特別的地方去尋找力量。”
    他拿出兩個網狀袋子,各放進一個裝滿食物的葫蘆,用繩子系好,然後給我其中一個袋子。
    我們悠閒地朝北行駛了約400哩,然後駛下高速公路,朝西駛上一條沙石路。開了幾個小時,一路上似乎只有我們這一輛車。繼續開車時,我發現幾乎看不透擋風玻璃。我拼命試著看清楚四周,但是天黑了,我的擋風玻璃上又沾滿了灰塵與壓扁的小蟲。
    我告訴唐望,我必須停下來清理玻璃,他命令我繼續開,即使是以時速兩哩的速度,或把頭伸出窗外看路。他說在抵達目的地之前不能停下來。
    到了某個地方他要我向右轉。天色黑暗,塵土飛揚,甚至車頭燈都不管用了。我戰戰兢兢地轉彎離開路面;我怕路邊會鬆軟,但泥土似乎夠硬。
    我以最慢的速度行駛了約100,車門開著,好探望路況。最後唐望要我停下來,要我把車子停在一塊大岩石後面,隱藏起來。
    我走出車子,在車前燈的光亮下四處走著。我想探查一下環境,因為我完全不知道身在何處,但是唐望關掉了車燈,大聲說沒有時間浪費了,我該鎖好車子,準備上路。
    他把我的葫蘆袋子交給我。太暗了,我絆了一下,差點丟掉袋子。唐望溫和而堅定地命令我坐下來,等待我的眼睛習慣了黑暗再走。但是問題不在我的眼睛,我下車之後就看得很清楚,問題是我過於緊張,使我行動仿佛心不在焉似的,我什麼都沒注意到。
    “我們要去什麼地方?”我問。
    “我們要在完全的黑暗中,步行到一個特別的地方,”他說。
    “去做什麼?
    “去確定你到底能不能繼續捕捉力量。”
    我問他是否要測驗我,如果我失敗了,他是否還會繼續和我說話,把他的知識告訴我。
    他只是聽,沒有打斷我的話,然後他說我們不是要做測驗,我們是要等待一個徵兆,如果那個徵兆沒有出現,就表示我在捕捉力量這方面沒有成功,我就得以放棄進一步的學習。他說不論結果如何,他都是我的朋友,願意和我說話。
    我心裏多少明白,我會失敗。
    “那徵兆不會來,”我開玩笑說,“我知道,我只有一點點力量。”   
    他笑了起來,輕輕拍我的背。
    “不用提心”他還嘴道,“徵兆會來的,我知道。我比你更有力量。” 
    他覺得自己這麼說很有趣,拍了一下大腿,鼓掌大笑。
    唐望把我的袋子系在我背上,說我要跟在他後面一步遠,盡可能踏在他的足跡上。
    他很戲劇化地低語:“這是一段力量的旅程,所以一切都要考慮到。”
    他說,如果我踏在他的足印上,那麼他走路時散發的力量就會傳到我身上。
    我看看表,晚上11點了。
    他要我站好,像個軍人立正,然後他把我的右腳推向前,好像我正要踏出第一步。他站在我前面擺出同樣姿勢,又叮囑我一次,要分毫不差地踏在他的腳印上。他低聲清楚地說,除了踏上他的腳印之外,我什麼事都不要去管,不要往前看或左右張望,只能看他走過的路面。然後我們就開始出發了。
    他的步伐先是十分輕鬆,我毫無困難地跟上他;我們走在相當堅硬的土地上,走了約30,我的腳印和他的腳印重疊在一起,然後我瞄了一下旁邊,接下來我就撞上了他。
    他笑了起來,安慰我說,我的大鞋子一點也沒有踩傷他的腳,但是如果我繼續犯錯,到了清晨,我們其中一個會變成跛子。他笑著,低聲堅定地說,他不希望因為我的愚笨和分心而受傷,如果我再踩上他,我就得光著腳丫子走路。
    “我不能沒有鞋子,”我著急地大聲說。
    唐望笑得前仰後合,不得不等他笑完。
    他又肯定地說,他說話算話。我們正跋涉去尋訪力量,因此每一件事都得完美。
    我想到不穿鞋在荒野裏行走,就感到十分恐懼。唐望開玩笑說,我的家人也許是那種古老的農人,連上床睡覺都不脫鞋。當然,他說得沒錯,我從來沒有光腳走過路,要我不穿鞋在沙漠中行走,等於是要我自殺。
    “這片沙漠滲透著力量,”唐望在我耳邊低語,“沒有時間讓我們感到膽怯。”
    我們又開始前進,唐望保持輕鬆的步伐,不久後我發現我們已經離開堅硬的地面,走在軟沙土上。唐望的腳步陷入沙土中,留下深深的足印。
    我們走了幾個小時,唐望才停下來。他不是突然停下,而是事先警告我,免得我撞上他。這裏的地形又變得堅硬,而且我們似乎在走上坡。
    唐望說,如果我需要到樹叢中去方便一下,就趕快去。因為從那時開始,我們要一直趕路,一步也不停。我看看表,淩晨一點鐘了。
    休息了1015分鐘後,唐望又要我跟在他身後出發,於是我們又上路了。他說得對,真是可怕的趕路。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事需要這樣集中精力。唐望的腳步很快,我注意他的每一步,精神的緊張逐漸達到極點,突然間我不覺得自己是在走路了。我無法感覺我的兩隻腳,我仿佛是飄浮在空中,有某種力量在帶著我前進。我的專注是如此徹底,我沒有注意到天色漸亮。突然間我發覺自己可以看到唐望,可以看到他的腳及腳印,而不是像晚上那樣半猜半疑地跟著走。
    不知什麼時候,他出其不意地跳到一邊,而我因為慣性作用,又向前走了20遠。我慢慢停下,雙腿變得虛軟,開始發起抖來,最後我癱倒在地上。
    我抬頭看唐望,他正平靜地審視我。他似乎並不疲倦;我則喘著氣,冷汗濕透了全身。
    唐望拉著我的手臂,把我轉了一個方向。他說如果我要恢復力量,必須頭朝東躺著。漸漸地我身體的疼痛鬆弛了下來,最後終於有足夠的力氣站起來。我想看表,但他用手蓋住我的手腕,不讓我看。他輕輕把我轉向東邊,說沒有必要去追究那擾人的時間,我們正處於奇妙的時刻,要做的是去確定我是否能繼續尋求力量。
    我看看四周。我們正在一個很高的山丘上。我想要走到岩石縫隙處,但唐望跳起來把我按住。
    他嚴格地命令我留在剛才跌倒的地方不動,直到太陽從不遠處的黑暗山頭後升起。
    他指著東方,要我注意地平線上的一層濃厚的雲。他說,雲層若是被風吹走,讓第一道曙光射到我身上,那就是正確的徵兆了。
    他要我站好,右腳向前伸,好像在走路,不要直接注視地平線,要不盯著觀看。
    我的兩腿變得非常僵硬,肌肉酸痛。這是一個很痛苦的姿勢,我的肌肉已經累得支持不住了。我儘量撐著,眼看就要崩潰,我的腿無法控制地顫抖著。這時候唐望過來表示一切都結束了,他扶我坐下來。
    雲層仍未移動,我們沒有看見朝陽升起。
    唐望只說了一句話:“真糟糕。”
    我不願意馬上問他,我的失敗到底意謂著什麼。但是我瞭解唐望,我確信他會遵行徵兆的指示;而今天早上沒有任何徵兆出現。我的小腿肌肉已經不痛了。我感到很自在。我開始在原地慢跑,好鬆弛肌肉。唐望輕聲告訴我要我跑到附近山丘上,從某一種灌木上摘幾片葉子來按摩腿部肌肉,好減輕疼痛。
    從我站的地方,我可以清楚看見一大棵綠色的灌木叢。葉子似乎很濕潤。我以前也用過,但從來沒有感覺到有什麼幫助。唐望總是說真正友善的植物效果是十分微妙的,令人不易覺察,但總會發揮應有的效果。
    我跑下這個山丘,跑上另一個山丘,到達山頂時才發覺這跑步實在太費力了,我上氣不接下氣,腹部也在隱隱作痛。我蹲下來休息一會兒,才感覺好些,然後我站起來要去摘他要我找的樹葉,但卻找不到那叢灌木。我望望四周。我確定是這地方,但在這山頂上沒有任何像是灌木的東西,但是我剛才明明看見它在這裏。而且從我和唐望站的地方,也不可能看到其他山頂。
    我放棄尋找,走回原來的山丘。我向唐望解釋我的錯誤,他只是溫和地笑笑。
    “你為什麼說那是錯誤?”他問。
    “顯然那叢灌木不在那裏,”我說。
    “但你看見它了,是不是?
    “我以為我看見了。”
    “現在你看到那裏有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
    在我原先以為有樹的地方,現在連一棵植物也沒有。我想解釋說那是我眼睛的錯覺,是海市蜃樓,因為我實在是過度疲倦了,由於這個原故,我很容易會相信我看到了什麼東西,其實根本不存在。
    唐望輕輕笑著,凝視了我一下子。
    “我看不出有什麼錯誤,”他說,“那棵植物就在那山頂上。”
    這回輪到我笑了。我再仔細流覽整個山頭,沒看到任何樹木。就我所知,剛才的經驗只不過是幻覺罷了。
    唐望十分平靜地走下山丘,示意我也跟上。我們一起走上另一個山丘,站在我以為有樹的地方。
    我偷偷笑著,心中確定我是對的,唐望也在笑。
    “走到山的另一邊去,”唐望說:“你會在那裏找到那棵植物。”
    我說山的另一邊是在我的視野之外,就算是有植物也不代表什麼。
    唐望把頭一擺,示意我跟他走。他沒有直接越過山頭,而是繞過去,然後很戲劇化地停在一棵綠色灌木叢旁,看也不看它。
    他回頭瞧我一眼,那是要把我看穿似地銳利一瞥。
    “這附近一定有幾百棵那種樹。”我說。
    唐望耐心地走下山坡,我跟在後面。我們到處尋找那種灌木,但什麼也沒看到。我們找了約四分之一哩的範圍,才再找到另一棵。
    唐望不發一言,帶我回到第一個山頭。我們站了一會兒,他又帶我出發去找那植物,但這次是朝相反的方向。我們地毯式搜索了整個區域,在一哩外發現了兩棵灌木。這兩叢樹長在一起,像一抹鮮綠般突顯出來,比周圍的植物都要鮮明。
    唐望表情嚴肅地看著我。我實在搞不清楚他。
    “這是個非常奇怪的徵兆,”他說。
    我們選擇一個新的方向,繞了一個大彎回到第一個山頭。他似乎多走這段路是要證明給我看,那種灌木在這裏非常少見,因為我們一路上一棵都沒看到。我們抵達山頂後,沉默地坐下來。唐望解開了他的葫蘆。
    “吃些東西後,你會感覺好些,”他說。
    他掩飾不住他的愉快,滿面笑容地拍拍我的頭,我感到困惑不解。這個新發展令人困擾,但我實在太餓太累了,無法加以思索。
    吃完後,我覺得很困。唐望鼓勵我用不集中焦距的注視技巧,在剛才看見灌木的山頂上找個適合的地方睡覺。
    我選了一個地方。他從那地方撿來細碎枝葉,在上面圍出一個我身體大小的圓圈。他又小心地從樹叢中采下一些樹枝,在圓圈內部掃著,但是他只是做著掃地的動作,樹枝並沒有接觸地面。他又把圓圈中的所有石頭都仔細照大小分為同樣數目的兩堆,然後擺在圓圈中央。
    “那些石頭要做什麼用?”我問。
    “那不是石頭,”他說:“那是‘吊索’,是用來把你的休息地方懸吊起來的。”
    他拿起較小的石頭,擺在圓圈周圍。每塊石頭之間的距離相等,他並用一根木頭把每顆石頭敲入地面中,像個石匠。
    他不讓我走進圓圈內,但告訴我在旁邊觀察他的做法。他以逆時鐘方向數著,數出有18塊石頭。
    “現在跑到山下等著,”他說:“我會從上面看你是不是站在正確的地點上。”
    “我要把這些吊索一個個拋給你,”他說,指著較大的石頭。“你要照我的方式把它們擺在那個地方。”
    “你必須要非常小心。當一個人面對力量時,必須完美無瑕,犯錯在這裏會有致命的後果。這裏每一個都是吊索,如果我們任它鬆散,可能會害死我們,因此你不能犯任何錯誤。你的眼睛要注視著我拋吊索給你的地方,如果你稍一分神,吊索就會變成普通的石頭,和地上其他石頭沒有兩樣,你就分辨不出來了。”
    我建議說,讓我把所有“吊索”一起帶下去,這樣會方便多了。
    唐望笑著搖頭否定這個建議。
    “這些是吊索,”他堅持道:“要由我來扔,你來撿。”
    我們花了好幾個小時才完成這項工作,費神的程度實在是苦不堪言。唐望每一次都要提醒我專心,視線集中。他這樣做沒有錯。要從地上的亂石中撿出被拋下來的那塊石頭,的確是件令人發狂的工作。
    當我擺好一個圓圈,走回山頂時,我想我快要死了。唐望已摘下一些樹葉鋪在圓圈裏。他給我一些葉子,叫我塞進褲子裏,貼在肚臍的皮膚上。他說這可以使我暖和,我不需要蓋毯子,枝葉鋪成的床相當柔軟,我倒進圓圈裏,立刻就睡著了。
    醒來時,已經近黃昏了。這是個有雲多風的天氣,頭上的雲是小朵的烏雲,但是在西方天空就成了薄薄的卷雲。太陽不時出現,照耀大地。
    睡了一覺,我的精神得到恢復,我覺得精力充沛,心情愉快。風也不會騷擾我。我一點也不冷。我把手枕在頭後面,四處觀望,這時才注意到這個山頭相當高,西邊的景物十分壯觀,可以看到一大片廣闊的小山丘,再遠處就是沙漠;北面與東面是一連串暗褐色的山峰;南方則是延綿不斷的大地及山丘,遠處是藍色的山脈。
    我坐起來,四處不見唐望。我突然感到恐懼。我想他也許把我單獨留在那裏,而我不知道回去的路。我再度在樹葉的床上躺下來,奇怪得很,我的擔憂立刻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寧靜、安詳的奇特感覺。這對我而言是非常新鮮的感覺,我的思想似乎被停止了。我覺得快樂而又健康。一種寂靜的興奮感染著我。微風從西邊吹來,拂遍我全身,卻沒有一絲寒意,我感覺風吹在我臉上,拂過我耳朵,像是一波波溫暖的水來回洗濯我。這種存在的感覺是多麼奇妙,和我以前忙碌而疏離的生活是多麼不同。我開始哭泣,不是因悲傷而自憐,而是由於一種難以形容,無法解釋的快樂。
    我真想永遠留在那地方,如果不是唐望回來,把我拉了出來,我很可能真的永遠留下來。
   “你已經休息夠了,”他說,拉我站起來。
    他平靜地帶我在山頭四周走著。我們走得很慢,而且不發出一點聲響。他似乎有意要我觀察四周的景物,用下巴或眼睛的動作指著雲層與山脈。
    近黃昏的景致絕佳,使我生出敬畏與絕望之情。我想起了童年的情景。
    我們爬到山頂的最高點,是一塊火成岩的尖峰。我們背靠著岩石,舒適地坐下,面對南方。延綿不絕的大地雄偉壯觀。
    “把這一切都牢記在心裏,”唐望在我耳邊低語,“這塊地方是你的。今天早上你看見了,而那是一個徵兆。你因為看見而找到這個地方。徵兆出乎意料之外地發生了。現在你不論喜不喜歡,都要去捕捉力量。這不是屬於人自己的決定,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現在,正確地說,這山頂是屬於你的地方,你摯愛的地方;你周圍的一切都在你的眷顧之下。你要照頤這裏的萬物,萬物也會照顧你的。”
    我開玩笑地問,是否萬物都屬於我。他說是的,口氣非常嚴肅。我笑了起來,說我們的做法使我想起西班才人在征服新世界之後,如何以他們君王的名字來命名佔領土地。他們會爬到山頂上,宣稱視線所及之處都是他們的土地。
    “這個主意不錯,”他說,“我要把你看得到的土地全部給你,不限於眼前而已,而是你周圍四面八方。”
    他站起來,伸手向前指,並且轉個身,指遍四周的一切。
    “這些土地全都是你的,”他說。
    我大笑起來。
    他笑了笑,問我:“有什麼不可以?我不能贈送這些土地嗎?
    “這些土地並不是屬於你的,”我說。
    “那又如何?這些土地也不屬於西班牙人,他們照樣佔領瓜分,封給別人。所以你為什麼不可以接受呢?
    我小心端詳,看看能否找出他笑容背後真正的用意。他突然大笑起來,差點跌下了岩石。
    “你視線所及的—切土地,全都是你的,”他繼續說,仍然帶著笑容。“不是給你用,而是讓你留存在記憶中。不過這座山頭是給你這一生用的。我把山頭送給你,因為這是你自己找到的。它是你的了,接受它吧。”
    我笑了,但是唐望似乎非常認真。除了他的滑稽笑容之外,他似乎真的相信他能把山頭給我。
    “為什麼不呢?”他問道,仿佛讀了我的心。
    “好,我收下,”我半開玩笑說。
    他的笑容立即消失,眯起眼睛看我。
    “這座山上的每一塊石頭,每一叢草木都在你的照顧之下,尤其是在山頂附近,”他說,“生存在這裏的每一隻小蟲都是你的明友,你可以使用它們,它們也可以使用你。”
    我們沉默了幾分鐘。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我隱約感覺到他的心情改變對我是不祥的預兆,但我不害怕,也不憂慮。我只是不想說話,不知如何,言語似乎不再準確,難以表達真正的意念。以前我對談話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意識到自己不尋常的心境後,我連忙開口說話。
    “但是這片土地對我有什麼用呢,唐望?
    “把這裏的一切都牢記在心裏。這就是你在做夢時要來的地方;這就是你將會見力量的地方;有一天向你顯示秘密的地方。  
    “你在捕捉力量,而這是你的地方。你儲存力量泉源的地方,
    “你現在還想不通,所以就暫時把它當成無稽之談好了。”
    我們爬下岩石,他帶我到山頂的兩邊,有個碗狀的凹地。我們坐在那裏吃些東西。   
    無疑,那山頂能帶給我一種無法言傳的快樂。在那裏吃東西就像睡在樹葉床墊上一樣,具有一種未知的特殊感覺。   
    落日發出絢麗的古銅色光輝,周圍一切似乎都被鍍了金我完全沉浸在這景致中,甚至不想去思考。   
    唐望悄悄對我說話。他吩咐我去注視四周圍的所有細節不放過任何瑣碎細微之處,尤其是那在西方最顯著的景致。他說我必須看著太陽,但不要集中焦距,直到它消失在地平線下。
    就在太陽輕輕碰上低空的雲層時,那最後的餘暉實在是壯麗之至。太陽像是在天邊燃燒的一支火炬,使大地都燃燒起來我覺得臉上一片紅熱。   
    “站起來!”唐望大叫,拉我起來。   
    他從我身邊跳開,用強迫與催促的口氣,命令我在原地開始慢跑。  
    當我在原地慢跑時,我感覺到一種溫暖遍佈全身。那是一種古銅色的溫暖,在我的口腔上顎,在我的眼睛頂上。仿佛我整個頭頂都有冷冷的火焰在燃燒,散發出古銅色的光芒。
    太陽就要消失時,我身體裏面好像有什麼在推動我跑得更快。到了某個時候,我真的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幾乎可以飛起來。唐望緊緊抓住我的右手臂。他的手壓痛了我,也把我帶回到清醒與鎮定中。我跌坐在地上,他也坐了下來。
    休息幾分鐘後,他安靜地站起來,拍拍我肩膀,示意我跟他走。我們又爬回原先坐過的火成岩高峰。岩石擋住了冷風的吹襲,唐望先打破沉默。
    “這是個好徵兆,”他說,“多奇怪!它發生在一天將盡的時刻。你和我有多大的不同,你是屬於夜間的生物,而我比較喜歡清晨初升的朝陽。或者說,清晨初升的朝陽追求我,卻羞怯地躲開你。相反,將逝的夕陽為你洗濯,它的火焰照亮你,卻沒有燃燒你。多麼奇怪啊!
    “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我從來沒有看過今天發生的這一幕。徵兆通常是在朝陽初升時發生。”
    “為什麼總是這樣呢,唐望?
    “現在不是談它的時候,”他厲聲說,“知識就是力量。即使要談論力量,也需要好長一段時間去馴服足夠的力量。”
    我想堅持問下去,但他突然改變話題,他問起我“做夢”的進展。
    我已經開始去夢見特定的地點,如學校或是朋友的家。
    “你夢見那些地方時,是在白天,還是夜晚?”他問。
    我夢中到那些地方的時間,正是我平常去的時間——在學校,就是白天;朋友家,就是晚上。   
    他建議我嘗試在白天小睡片刻時“做夢”,看看我是否能夢見當時的地點。如果我在晚上“做夢”,我的夢中地點也須在夜裏。他說一個人在夢中的經驗,一定要和他在“做夢”當時的時間一致;否則就成為普通的夢,而不是“做夢”了。   
    “為了幫助你,你應該挑一樣屬於那地方的東西,把注意力放在它上面。”他繼續說,“舉例說,在這個山頂上,你現在已經有一棵特別的灌木叢,你必須觀察它,直到它在你的腦中有了鮮明的印象。你只要回想那一叢樹,或我們坐著的這塊石頭,或回憶這裏任何一樣東西,你就能在做夢時回到這裏。當你能集中注意力於一個力量之處時,比方說這裏,你就比較容易在做夢時旅遊到這裏。但是如果你不想要回到這裏,也可以用其他地方。也許你的學校對你來說是個力量之處,就用它吧!把注意力集中於那裏任何一樣東西上,然後在做夢中找到它。
    “先回想某件東西,然後一定要回到雙手的注視,再去注視其他東西,如此繼續下去。”   
    “但現在你必須把注意力集中於這山頂的一切事物上,因為這是你一生最重要的地方。”
    他看著我,似乎要觀察他的話所引起的效果。   
    “這也將是你死亡的地方,”他輕聲說。
    我大為恐慌,坐立不安,他笑了。   
“我會一次又一次地陪你來這山頂,”他說,“然後你要單獨來,直到你被山頂上的一切所充滿,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這山頂會成為你最後之舞的地方。”
    “你說我的最後之舞,是什麼意思咽?
    “這是你最後立足之地,”他說,“不管你在什麼地方,你會死在這裏。每個戰士都有一個死去的地方。一個他偏愛的地方,充滿著難以忘懷的回憶,一個力量曾經留下痕跡的地方,他目擊奇跡的地方,有秘密向他顯現的地方,他儲存個人力量的地方。
    “戰士每次探訪力量後,就有義務要回來到他偏愛的地方。他或者走路去,或者藉做夢去。
    “而到最後,他在世上的日子將盡,他感覺到死亡輕拍他的左肩,他的心靈早已準備好,便會飛向他所愛的地方,在那裏,戰士和他的死亡共舞。
    “每一個戰士都有他特殊的形式,具有力量的姿勢,是他窮盡畢生之力發展出來的。這是一種舞蹈,一種動作,在個人力量的作用下做出來的。
    “如果垂危的戰士只有些許力量,他的舞就短暫;如果他的力量巨大,他的舞就華麗壯觀。但是不管他的力量是多或少,死亡都必須停下來,在旁觀看他在世上的最後表演。戰士最後一次重述他生命中的辛勞時,死亡必會等待,直到他的舞蹈結束。”
    唐望的話令我渾身顫抖。那寧靜的黃昏,絢麗的景致,仿佛都是放在那裏,做為戰士最後力量之舞的佈景。
    “雖然我不是戰士,你能教我那舞蹈嗎?”我問。
    “任何去捕捉力量的人都必須要學那舞蹈,”他說,“但是我現在還不能教你。你很快就會碰到一個勢均力敵的敵人,那時候我會教你力量的第一個動作。而你繼續生存下來,就必須靠自己再添加上其他的動作。每一個新動作都是通過力量的挑戰而得來的。因此正確地說,戰士的姿勢及形式,是他一生的寫照,在他個人力量成長時,他的舞也就萌生。”
    “死亡真的會停下來看戰士跳舞嗎?
    “戰士只不過是一個人,一個謙遜的人。他不能夠改變死亡的計畫,但是他完美無瑕的心靈,嘗遍驚人的艱苦之後所儲存的力量,的確能握住死亡一會兒。這一會兒工夫,已足夠他最後一次回想力量。我們可以說,那是死亡對那些完美的心靈所做的表示。”
    我感受到強烈的不安,於是嘗試說話,以減輕那種感覺。我問他是否認識已經死去的戰士,他們的最後之舞是怎麼影響他們的死亡的。
    “不要再說了。”他冷冷地說,“死亡是件意義重大的事,死亡絕不僅是兩腿一蹬,身體僵硬而已。”
    “我以後會和死亡共舞嗎,唐望?
    “當然。你已在捕捉個人力量,即使你沒有生活如戰士。今天,夕陽給了你一個徵兆。你這一生最好的作品會產生在一天將逝的時光中。你顯然不喜歡黎明初升的光輝,清晨的旅行也不會引起你的興趣;但你的地盤是將盡的落日,帶著熟透的黃橙,陳年的芳醇。你不喜歡白日的炎熱,你喜歡落日的餘輝。
    “因此你會在這裏和你的死亡共舞,在這山頂上,在一天將逝的時光。而在你的最後之舞中,你會講述你的奮鬥,講述你的勝利與失敗,講述你在遭遇個人力量時的歡樂與迷惑。你的舞會講述你所儲存的秘密與奇跡;而你的死亡會坐在那裏看你。
    “將逝的落日會照亮你,但不會燃燒你,就像今天一樣;風會柔和芳香,而你的山頂會震動。當你的舞接近尾聲時,你會舉頭望落日,因為你將永遠不會再看到它了,不論是在清醒或做夢中。然後你的死亡會指向南方,指向無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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