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對自己負責
我在4月9日 ,一個星期天的早上來到唐望的住處。
“早安,唐望,”我說,“真高興看到你!”
他看了我一下,輕笑出聲。我在停車時,他走過來,幫我打開車門,好讓我把帶給他的幾袋食物從車裏取出。
我們走向他的住房,在門口坐了下來。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回來。3個月以來,我一直渴望回到“這個現場”來,彷佛一顆定時炸彈在心中炸開了,我突然回憶起生命中那一次超越自我的經驗;回憶起在我的生命中,我曾經是那麼有耐心、有效率。
在唐望還來不及開口前,我搶先提出一個在我心裏積壓已久的問題。3個月來,白鷹的記憶一直在我腦中縈回,這件我早已遺忘掉的事,他怎麼會知道?
他笑了,但是沒有回答。我懇求他告訴我。
“那不算什麼,”他帶著慣有的自信說,“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你很奇怪,只是你自己麻木了,如此而已。”
我覺得他又在出其不意地把我推到一個我不喜歡的角落裏。
“我們能看到我們的死亡嗎?”我問,試著停留在這個話題中。
“當然,”他笑著說,“它就在這裏。”
“你怎麼知道?”
“我是個老人;年齡可以教給我們各種事物。”
“我認識許多老人,他們從未學到這一點,你是怎麼學來的?”
“啊!不妨這樣說:我學到了各種各樣的事,因為我沒有個人歷史,因為我不覺得自己比其他事物重要,也因為我的死亡就坐在旁邊。”
他伸出左臂,動動手指,似乎真的在拍什麼似的。
我笑了。知道他正帶著我往什麼方向走。這老鬼又要暗算我了,也許是針對我的自我重要感,不過這一次我不介意。回憶起那段我有高度耐性的往事,帶給我奇異的、寧靜的陶醉感,也消除了我對唐望大部分的緊張與不耐煩;相反的,我開始對他的行為感到好奇。
“說真的,你是誰?”我問。
他似乎吃了一驚。睜大眼睛,像鳥一樣眨眼。他的眼皮就像百頁窗般迅速開合,但他的眼睛焦點沒有改變。他的樣子嚇壞了我,我不自主地往後縮,而他像小孩一樣放肆地笑了。
“在你面前我是望·馬圖斯,為你效勞。”他以誇張的有禮語氣說。
緊接著問第二個壓迫我的問題:“我們第一天碰面時,你對我做了什麼?”
我是指他看我的那眼神。
“我?什麼也沒有,”他帶著無辜的語調回答。
我向他描述他看我時我的感覺如何,及我被他的注視弄得瞠目結舌是多麼不合理的一件事。
他大笑得流出眼淚來。我心中再次升起敵意,覺得自己是如此認真嚴肅,而且處處為他設想,而他卻如此粗魯,如此“印第安”。
他突然間止住了笑,顯然覺察到我的感覺。
猶豫很久,我才告訴他,他的笑讓我感到惱火,因為我很認真想要瞭解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什麼好瞭解的,”他回答說,絲毫不為所動。
我把從碰到他以來發生過的種種怪事,一件一件敍述給他聽:從他對我神秘的注視開始,到回憶起白鷹,及在石頭上看到陰影,那個他所謂的“我的死亡”。
“你為什麼要對我做這些事呢?”我問。
我的問題裏沒有絲毫敵意。我只是好奇他為什麼特別拿我做對象?
“你要我把我知道的任何有關植物的事告訴你,”他說。
我聽出他的語調中有一絲諷刺的味道,似乎是在敷衍我。
“但是到目前為止,你所告訴我的都和植物無關,”我抗議說。
他的回答是,學習植物需要時間。
我感覺和他爭辯是不會有用的。這時我才瞭解到我所下的決定是多麼草率與荒謬。在家的時候,我答應自己在唐望面前絕不發脾氣,或被他惹火;可是到了這裏之後,只要他一拒絕我,我馬上又會感到惱火。我覺得我實在沒有辦法和他相處,這使我感到憤怒。
“現在想想你的死亡,”唐望突然說,“它就在一臂之遙,隨時都會碰觸你。因此,你實在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花在那些無聊的思想上或鬧情緒。我們沒有一個人有這種時間。
“你想知道在第一天見面時,我對你做了什麼嗎?我看見了你。我看見你以為你在對我撒謊,其實你並沒有。”
我告訴他,他的解釋讓我更加糊塗了。他回答說,不是他為什麼不想解釋他的行為。解釋是不必要的。他說唯一算數的是行動,只做不說的行動。
他拉出一張草席,躺了下來,並用一束東西把頭墊高。他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之後,告訴我說,如果我真的想學習植物,還必須做另一件事。
“在我看見你時,一直到現在,你的毛病都是,你不肯對自己所做的事負責。”他慢慢地說,似乎是給我充分的時間,讓我瞭解他所說的。“當你在候車室告訴我那些事情的時候,你明知道它們不是實話,為什麼要撒謊呢?”
我解釋說我的目的是要為我的工作找到一名“主要的資料提供者”。
唐望露出微笑,開始哼起一支墨西哥曲子。
“當一個人決定去做某件事時,就必須貫徹始終、全力以赴,”他說,“但是他也必須對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任。不論做什麼,首先他必須知道為什麼做這件事,然後也必須勇往直前,不加懷疑,也不反悔。”
他審視我,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我大膽提出一項意見,幾乎像是在抗議。
“那是不可能的!”我說。
他問我為什麼。我說,也許理想上每個人都認為應該這樣做,但是在實際上,卻是沒有辦法避免懷疑與懊悔的。
“當然有辦法避免,”他肯定地回答。
“看著我,”他說,“我沒有懷疑,也沒有反悔。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的決定,我的責任。即使是我做的最簡單的一件事,像是和你在沙漠中散步,都很可能意味著我的死亡。死亡在潛獵我,因此,我沒有餘力去反悔或懷疑。如果我與你散步會導致死亡,那麼我就必須就此赴死。
“反過來說,你覺得自己是不朽的。一個不朽的人會把他的決定撤銷,或者懷疑、反悔。可是在一個死亡是狩獵者的世界裏,我的朋友,你沒有時間懷疑與反悔,你只有做決定的時間。”
我誠心地辯解道,依我的看法,那是一個不真實的世界。因為那只是隨便唱高調,然後就說是必須要遵循的法則。
我告訴他我父親的故事。我父親以前總是不停地講些大道理,說什麼在健康的身體裏有一顆健康的心,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以及年輕人應該以勤奮工作與運動競技來鍛煉身體。當時他是一個年輕人;我8歲時,他才27歲。他在城裏教書,而我住在鄉下祖父的農場裏,一到夏天,他必定來到農場,至少和我住上一個月,對我來說,那真像地獄的一個月。我舉出一個例子告訴唐望,我想可以適用目前的話題。
幾乎是一到農場,我父親就堅持要和我一塊兒散步,走段長長的路,讓我們可以暢談一番;在談話中,他會訂好一項每天早上6點游泳的計畫。晚上睡覺前,他把鬧鐘撥到5點30,以便有足夠的時間準備,因為6點整,我們就必須在水裏了。早上鬧鐘響時,他會從床上跳下來,戴上眼鏡,走到視窗向外瞧瞧。
我還能背出接下來的那段獨白。
“嗯……今天有點多雲。聽著,我再躺一下,只要五分鐘就好了,絕不超過五分鐘!好不好?只是伸一伸懶腰,讓我完全清醒過來。”
每一次他都會再睡著,睡到10點,有時到中午。
我告訴唐望,最令我惱火的是他不肯放棄他那顯然虛偽的決定。他會每天早上重複這套儀式,直到最後,我拒絕撥鬧鐘,傷了他的心。
“那不是虛偽的決定,”唐望說,顯然是站在我父親那一邊。“他只是不知道怎麼起床,如此而已。”
“不管怎麼樣,”我說,“我總是懷疑不真實的決定。”
“那麼什麼是真實的決定呢?”唐望帶著不易察覺的微笑問。
“如果我的父親說,他不能在早上6點去游泳,也許我們可以在下午3點去。”
“你的決定傷害了精神,”唐望說,語氣非常嚴肅。
我甚至察覺出他的語氣中有一絲悲哀。我們靜默了很久,我的惱怒已經消失,我正在想我的父親。
“他不想在下午3點游泳,難道你看不出來嗎?”唐望說。
他的話使我跳了起來。
我告訴他我父親很軟弱,他那些從未實踐的理想行為也一樣軟弱。我幾乎是吼著說的。
唐望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有節奏地緩緩搖頭,我感到非常難過。每次一想到父親,總讓我感到精疲力盡。
“你覺得你比較堅強,是不是?”他隨意地問。
我說是的,並且談起我父親讓我經歷過的各種情緒上的折磨,但是他打斷了我。
“他對你不好嗎?”他問。
“沒有。”
“他對你小氣嗎?”
“沒有。”
“他會為你做他所能做的一切嗎?”
“是的。”
“那麼他有什麼不對呢?”
我又再次叫道,他很軟弱,但是這次我克制住自己把聲音降低。我覺得這樣被唐望審問有點可笑。
“你這樣做是為了什麼?”我說,“我們應該談植物的。”
我感到比以往更惱怒與沮喪。我說他毫無理由,更沒有資格來評判我的行為,而他轟然大笑起來。
“你每次發怒時,你總覺得自己是對的,是不是?”他說,同時像鳥一般地眨眼。
他說得沒錯。我很容易覺得有理由生氣。
“我們別再談論我父親,”我說,假裝很輕鬆愉快,“我們來談植物。”
“不行,我們就談你父親,”他堅持說,“今天就從這個話題開始。如果你認為比你父親強那麼多,那麼你為什麼不在早上6點替他去游泳?”
我告訴他,我無法相信他是認真在問我這個問題。我一直認為在早上6點游泳是我父親的事,不是我的事。
“只要你接受了他的想法,那就成了你的事,”唐望緊追不捨。
我說我從來沒有接受過他的想法;而且我也一直知道父親對他自己也不太誠實。唐望很直接地問我,當時我為什麼不把意見說出來。
“你不會對父親說這樣的話吧?!”我的解釋很牽強。
“為什麼不會?”
“在我們家裏從來沒有這樣做過,如此而已。”
“你在家裏做了比這個更糟糕的事,”他像個法官一樣宣判地說,“你唯一沒有做的事是發揚你的精神。”
他的話有巨大的震撼力,在我頭腦中迴響著。他瓦解了我所有的防禦,我無法爭辯,只能埋頭猛做筆記。
我努力做最後的掙扎,解釋說,我這一生中遭遇過許多像我父親那樣的人,他們把我釣進他們的計畫裏,結果最後總是讓我懸在半空中。
“你在抱怨,”他輕聲地說,“你一輩子都在抱怨,因為你沒有為自己的決定負起責任。你父親想在早上6點去游泳,如果你為這個想法負責,在必要時你可以一個人去游泳,再不然,在你已經非常清楚他這一套之後,當他一開口時,你就叫他下地獄去,可是你什麼也沒有說,因此,你和你父親一樣軟弱。
“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任,意思是說,你已經準備好為那些決定而死。”
“等一等!等一等!”我說,“你扯得太遠了。”
他不讓我說完,我本來是要告訴他,我只是用我父親為例子來說明不真實的行為,沒有一個正常人會願意為這樣一件蠢事去死。
“不管所做的決定是什麼,”他說,“沒有一件事比其他事情更嚴肅、更重要,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在一個死亡是狩獵者的世界裏,決定無所謂大小之分,每一個決定都是面對著我們那無可逃避的死亡。”
我無話可說。大約一個小時過去了。唐望只是一動也不動地躺在草席上,但是沒有睡著。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唐望?”我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
“你到我這裏來,”他說,“不對,不是這樣,你是被帶到我這裏的,於是我對你表明了我的態度。”
“請再說一遍?”
“你本來可以為你父親去游泳,向他表明你的態度,但是你沒有這麼做,也許是因為你那時太年輕了。我活得比你久,沒有什麼事等待著我去完成;我的生命中無須匆忙,因此我可以坦然地對你表明我的態度。”
下午我們去散步,我輕鬆地跟著他,再次讚歎他驚人的體力。他走得如此輕快,如此穩健,站在他旁邊,我好像一個小孩子。我們朝東走。我注意到他在走路時不喜歡說話,當我發問時,他就停下來回答。
走了幾個小時之後,我們來到一座小山邊,他坐下來,並示意我坐在他旁邊。他戲劇化地宣佈說要告訴我一個故事。
他說從前有一個年輕人,一個窮苦的印第安人,他在城市裏與白人為伍。他沒有家,沒有親戚、朋友,想到城市去尋找好運,可是找到的只是貧窮、痛苦。有時他必須為了賺幾分錢像騾子般地工作才能糊口,要不然,就必須行乞,或是偷竊食物。
唐望說,有一天這個年輕人來到一個市場。他在街上走來走去,貪婪地注視著那麼多好東西。他走得很慌慌張張,沒有注意到前面的路,最後被幾個籃子絆倒,摔在一個老人身上。
老人身邊帶著4個大葫蘆,正準備坐下休息吃東西。唐望說到這裏,會心一笑說,老人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這個年輕人會倒在他身上。他沒有因為被打擾了而生氣,只是驚奇為什麼就是這個年輕人會倒在他身上呢?但是年輕人卻感到憤怒,叫老人滾開;他完全沒有去思考他們相遇的根本原因,也沒有發覺到他們的命運是相交的。
唐望模仿一個人在追逐滾動物品時的動作。他說老人的葫蘆滾到大街上,年輕人一看到葫蘆,心想他今天的食物有著落了。
他扶老人站起來,又堅持幫他背這幾個沉重的葫蘆。老人告訴年輕人,他住在山上,現在正準備要回家。年輕人堅持陪他一起走,說什麼也要送他一段路。
老人朝著回家的路上走。在路上老人把他從市場上買來的食物分了一些給年輕人。年輕人痛快地大吃,當他快吃飽時,他注意到手中的葫蘆是多麼沉重,於是更是把它牢牢地抓住。
唐望張開眼睛,狡黠地笑著說,年輕人問道:“你這些葫蘆裏裝了些什麼啊?”老人沒有回答,卻告訴他,要介紹一個朋友給他認識,這個朋友可以減輕他的悲傷,給他忠告,及具有智慧的處世之道。
唐望用雙手做出莊嚴的姿勢說,老人召喚來一隻極美的鹿,是年輕人從來沒有見過的。這只鹿非常馴良,它來到年輕人身邊,環繞著他走。鹿全身閃閃發光,年輕人給迷住了,他立刻知道那是一隻“神鹿”。這時老人告訴他,如果他想要擁有這位朋友,並獲得它的智慧,他只須放下葫蘆就行了。
唐望咧嘴一笑,勾劃出年輕人的野心。他說,年輕人聽到這個要求之後,他卑微的欲望被挑了起來。唐望的眼睛眯成小而邪惡的樣子,他說出年輕人的問題:“你這4個大葫蘆裏裝的是什麼?”
唐望說,老人很平靜地回答,說裏面都是食物:玉米粉和水。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在原地踱步,並繞了好幾圈。我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但是顯然這是故事的一部分。繞圈子似乎在描繪年輕人的深思熟慮。
唐望說,年輕人當然不相信老人的話。他想,老人顯然是個魔法師,如果他願意拿一隻“神鹿”來交換葫蘆,那麼葫蘆裏必然裝著無法想像的力量。
唐望扭曲成邪惡的臉孔說,年輕人宣佈他決定要葫蘆。唐望停頓了好久,似乎表示故事已經結束了。唐望雖然不說話,但我確信他希望我提出問題來,於是我問了。
“那個年輕人後來怎麼樣了?”
“他拿走了葫蘆,”他回答,露出滿足的笑容。
然後又是一段很長的沉默。我笑了。我想這真是一個道地的“印第安故事”。
唐望對我微笑,兩眼閃著光,有一種天真無邪的味道。他輕柔地笑了幾聲,問我:“你不想知道那些葫蘆裏裝的是什麼嗎?”
“我當然想知道,但我以為故事已經結束了。”
“哦,還沒有,”他說,眼中帶著惡作劇的閃光,“年輕人拿了葫蘆,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把它打開。”
“他發現了什麼?”我問。
唐望瞄了我一眼。我想他知道我心裏的諸多想法。他搖搖頭,咯咯地笑起來。
“嗯!”我催促他,“葫蘆是空的嗎?”
“葫蘆裏只有食物和水,”他說:“年輕人一怒之下,把葫蘆摔個粉碎。”
我說他的反應很自然——任何人處在他的情況下,都會這麼做。”
唐望回答說,年輕人是個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麼的傻子。他不知道“力量”是什麼,因此他也不曉得他找到了“力量”沒有。他沒有對自己的決定負責,因此會對他的錯誤感到憤怒。他期望得到一些東西,結果卻什麼也沒得到。唐望猜如果我是那個年輕人,依照我的個性,我也會憤怒和後悔,而且毫無疑問地,我會在有生之年自怨自艾,惋惜失去的東西。
然後他解釋老人的行為。老人很聰明地先把食物給年輕人吃,讓他“吃飽壯膽”,因此年輕人發現葫蘆裏只有食物時,氣得敢把它砸碎了。
“如果年輕人能夠察覺到那是自己的決定,並且負起責任,”唐望說,“他會高興地拿走食物,不僅只感到滿意而已,說不定他甚至能夠瞭解,那些食物其實也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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