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抹去個人歷史
唐望坐在門旁的地上,背靠著牆。他把一個裝牛奶的木箱翻過來,請我坐下,不要拘束。我帶一條煙給他。他說他不抽煙,但願意接受禮物。我們談到寒冷的沙漠夜晚以及其他日常 話題。
我問他是否會干擾到他的慣有生活規律。他有些皺眉地看著我說,他沒有這樣的生活規律,如果我願意,我可以整個下午呆在那裏。
我準備了一些家譜與親屬圖表,希望他幫助我填出來。我也從人類學文獻上搜集了一系列據說是屬於這一地區印第安人的文化屬性,想和他一起看,把他熟習的項目勾下來。
我從親屬圖表開始。
“你如何稱呼你的父親?”我問。
“我叫他爸。”他板著臉孔說。
我有些不快,但是仍舊繼續下去,假設他沒有聽懂。
我把圖表拿給他看,向他說明有一個空格是給父親的,另一個空格給母親的。我還用英文與西班牙文之間對父母親的不同稱呼做例子說明。
我想也許應該先提母親。
“你母親叫什麼?”我問。
“我叫他媽,”他用無知的語調回答。
“我的意思的是你還用什麼字眼喊你的父親、母親?你怎麼喊他們的?”我說,努力保持禮貌與耐心。
他抓抓他的頭,呆呆地望著我。
“老天!”他說,“給你難倒了,讓我想想。”
遲疑了幾分鐘之後,他似乎記起了什麼,我也趕緊拿筆準備寫。
“嗯!”他說,似乎在嚴肅地思考:“還用什麼其他的字喊他們?我喊他們‘嘿,嘿,爸!’‘嘿,嘿,媽!’”
我忍不住笑起來。他的表情實在很滑稽。我不知他是一個扯我後腿的老人;還是一個道地的笨蛋。我儘量忍耐,向他解釋說這是很嚴肅的問題,完成這些圖表對我的工作是很重要的。我努力讓他瞭解家譜與個人歷史的觀念。
“你父母親叫什麼名字?”我問。
他用清澈、溫和的眼光看著我。
“不要把你的時間浪費在那些無聊的事上,”他輕柔地說,但帶著意想不到的力量。我不知道說什麼好,那些話仿佛出自另一人的口中。一會兒之前,他還是個搔著頭的傻印第安人,一瞬之間,他扭轉了我們兩人的角色。我成了愚蠢的一個。而他以一種無法形容的眼光盯著我,那不是傲慢、違抗、仇恨或輕蔑。他的眼神祥和、清澈又銳利。
“我沒有任何個人歷史,”他沉默了很久,然後說,“有一天我發現我不再需要個人歷史,就把它拋掉了,就像拋掉飲酒的習慣一樣。”
我不太瞭解他的意思。我突然感到很不舒服,覺得受到威脅。我提醒他,他曾經向我保證過,可以問他任何問題。他再次對我表示,他真的一點也不介意。
“我不再有任何個人歷史”,他刺探地看著我說,“有一天我覺得可以不需要它,就把它丟掉了。”
我瞪著他,想發現他話中所隱藏的意義。
“一個人怎麼能把他個人的歷史丟掉?”我爭辯說。
“首先必須有這種欲望,”他說,“然後再一點一點把它抹掉,和諧地進行。”
“為什麼要有這樣的欲望呢?”我大叫。
我對我個人的歷史有著強烈的依賴。我家世淵源深厚。我堅信,沒有這些個人歷史,我的生命就沒有脈絡可尋,沒有目標。
“也許你該告訴我,拋棄個人歷史是什麼意思?”我說。
“把它丟掉,那就是我的意思,”他直截了當地說。
我強調說一點也不瞭解他的想法。
“拿你作為例子,”我說,“你是一個亞基族人。你沒有辦法改變這一事實。”
“我是嗎?”他微笑著問:“你怎麼知道?”
“不錯!”我說,“目前我無法確切知道,但是你自己知道,這就算數,那就使得它成為個人歷史。”
我覺得我十分有理。
“我知道我是否是亞基人,這個事實並不足以構成個人歷史,”他回答說,“只有在別人知道時,它才會成為個人歷史。我可以向你保證,永遠也不會有人確知這件事。”
我笨拙地把他的話記下來後,停下來看著他。我實在猜不透他。我回想過去對他的種種印象:第一次見面時他看我的那種神秘的、前所未見的眼神;他宣稱從四周一切獲得同意時所顯現的魅力;他惱人的幽默與警覺;在我問到他父母時他那副不折不扣的蠢樣;還有,他的那幾句充滿力量的話,使我完全不知所措。
“你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人,對不對?”他說,似乎看到我腦中所想的。“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誰、我是怎樣的人,因為我沒有個人歷史。”
他問我有沒有父親,我說有。他要我回憶父親對我的看法。
“你的父親知道你的一切,”他說,“因此他對你瞭若指掌。他知道你是誰、知道你做的事情,世上沒有任何力量能改變他對你的看法。”
唐望說第一個認識我的人都對我有一個看法,而我也不斷以自己所做的一切支持他們的看法。“你看不出來嗎?”他戲劇性地問:“你必須告訴父母、親戚、朋友自己所做的一切,用這樣的方法來更新你的個人歷史。相反,如果沒有個人歷史,就不需要解釋;沒有人會對你的行為感到憤怒或失望。尤其重要的是,沒有人會用思想把你束縛住。”
突然間,這個觀念在我腦中變得清晰起來。我在過去已經有過這樣的想法,可是從來沒有好好想過。沒有個人歷史,的確是一個很吸引人的觀念,至少在理性層次上是如此,然而這讓我感到孤獨,覺得受到威脅和不愉快。我想和他討論一下我的感覺,可是克制住了;眼前的情況有些荒謬:和一個沒有大學生“複雜思維”的老印第安人做哲學上的辯論讓我覺得可笑。本來我只是要問他家譜方面的事,他不知如何就把我引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我們怎麼會談到這方面去,我只是想要在圖表上填入一些名字,”我說,努力讓談話回到我希望的題目上去。
“理由很簡單,”他說,“我們會談到這個話題是因為我說,探問別人的過去是很無聊的事。”
他的語氣很堅定。我想我是沒辦法叫他讓步了,於是我改變做法。
“沒有個人歷史這個觀念是亞基族人的觀念嗎?”我問。
“是我的觀念。”
“你從哪兒學來的?”
“我從我一生中學來的。”
“是你父親教你的嗎?”
“不是。不妨這樣說,是我自己學到的。現在我要把這個秘密告訴你,讓你今天不會空手而返。”
他故意壓低嗓子。我笑他裝模作樣。我必須承認他在這方面真是有一手。我突然覺得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天生的演員。
“寫下來,”他哄著我說,“為什麼不寫呢?你在寫字的時候似乎比較自在。”
我看著他,我的眼睛一定洩露了我的迷惑。他拍著大腿,非常高興地笑起來。
“最好抹掉一切個人歷史,”他慢慢地說,似乎讓我有時間笨拙地寫下采。“免得我們受別人思想的牽絆。”
我無法相信他真的說了那樣的話,我覺得非常迷惑。他一定從我臉上的表情看到我內心的不安,立刻加以利用。
“拿你自己作為例子,”他繼續說,“現在你不知道你是留下來好還是離開好,因為我已經抹掉了我的個人歷史。我已經一點一點地在我以及我生命的周圍創造了一層霧,現在沒有人確切知道我是誰、是什麼樣的人。”
“可是你自己知道你是誰,不是嗎?”我插嘴說。
“你可以打賭,我……不知道,”他說道,然後在地上打滾,笑我驚愕的樣子。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讓我以為他會說他知道。他的狡猾很具威脅性,我真的害怕起來。
“這是我今天要告訴你的小秘密,”他低聲說。“沒有人知道我的個人歷史;沒有人知道我是誰、我做什麼。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眯起眼睛,不是向我看,而是越過我的右肩向遠方看。這時他背脊挺直盤腿坐著,可是又似乎很輕鬆。在這時候,他可以說是威力的化身。我把他想像成一個印第安酋長,兒時英勇故事裏的“紅番戰士”。我沉浸在浪漫的幻想中,一種愛恨交加的情感包圍著我。我可以真誠地說,非常喜歡他,同時又能說,我怕他怕得要死。
他那種奇怪的凝視持續了好長時間。
“我怎麼能知道我是誰,當我是這一切時?”他一邊說,一邊環視四周。
然後,他瞥了我一下,笑了。
“你要一點點地在自己周圍創造一層雲霧;必須把周圍一切抹掉,直到沒有一樣事情是理所當然,是確定或真實。你現在的問題是你太真實——你的努力太真實;你的情緒太真實。不要把事情看得太理所當然。你必須開始抹掉自己。”
“為什麼呢?”我帶著敵意問。
很明顯,他在規範我的行為。在我的生活中,每次有人想要告訴我我該做什麼時,我就忍不住發火,並立刻警惕起來。
“你說想學習植物,”他平靜地說,“你希望不勞而獲嗎?你以為這是遊戲嗎?你會問問題,而我也會告訴你我所知道的,這是我們所同意的。如果你不喜歡這樣的安排,我們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他的坦率讓我惱火。我承認他是對的,但十分不甘心。
“讓我們這樣說好了,”他繼續說,“如果你希望學習關於植物的事,植物實在沒什麼好說的,所以你必須做其他的事,其中一項是抹除個人歷史。”
“怎麼做呢?”我問。
“從簡單的事情開始,例如不要透露你是什麼什麼的,然後離開所有熟悉你的人。這樣你就可以在自己周圍製造起一層霧來。”
“可是那很荒謬,”我抗議說,“為什麼人們不該知道我?這又有什麼不對?”
“毛病在他們一旦知道你,你就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一件事,從那一刻開始,你就沒有辦法打破他們思想的束縛。我個人很喜歡那種不為人知的終極自由。沒有人能確切地瞭解我,像人們瞭解你一樣。”
“可是那是撒謊。”
“我不關心什麼謊言或實話,”他嚴肅地說,“只有在你有個人歷史時,謊言才會是謊言。”
我辯解說我不喜歡故意把事情神秘化或誤導人,他的回答是,其實我還是在用各種方法誤導每一個人。
老頭子觸到了我的一個痛處。我沒有停下來問他這話的意思,也沒有問他怎麼知道我經常誤導人。我只是直接對他的話作出反應,用言語為自己辯護。我說我非常痛苦地感知到,我的家人、朋友都認為我不可靠,而實際上我一生裏從來沒說過謊。
“你一直都曉得如何說謊”,他說,“你唯一不知道的是,為什麼要說謊。現在你知道了。”
我提出抗議。
“你看不出來我很厭惡別人認為我不可靠嗎?”我說。
“但你是真的不可靠呀,”他很肯定地說。
“該死!我不是那樣!”我大叫。
我的情緒沒有讓他嚴肅起來,反而使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我實在厭惡這個老人的狂妄。不幸的是,他說得沒錯。
一會兒後,我平靜下采,他繼續說下去。
“如果一個人沒有個人歷史,”他解釋說,“不論他說什麼,都不會被當成謊言,而你的麻煩是你一定得向每個人說明每一件事,同時又希望保持行為的新鮮感。可是在說明所做的一切之後,你沒法再興奮,為了能好好活下去,你只好撒謊。”
我真是為我們談話的內容感到迷惑。我巨細無遺地記下交談的所有細節,把注意力放在他說的話上,不去想自己的偏見,或他話中的涵義。
“從現在開始,”他說,“你必須只讓人知道你願意讓人知道的,但是不必說明你是怎樣做到的。”
“我守不住秘密!”我大叫,“你說的對我沒用。”
“那麼就要改變!”他斬釘截鐵地說,眼中露出懾人的光芒。
他看上去像一匹奇怪的野獸,但是他思想如此一致,言語流暢。我的不快慢慢地轉變成令人不安的困惑。
“你看,”他繼續說:“我們只有兩條路:或者把一切都當成是確定的、真實的;或者不這麼做。如果走第一條路,最後會對自己以及世界感到厭倦至死。如果走第二條路,抹去個人歷史,我們就在自己周圍製造出一層霧,那是一種讓人刺激而且神秘的狀態,沒有人知道兔子會從哪里冒出來,甚至連自己也不知道。”
我辯解說抹去個人歷史只會增加不安全感。
“在沒有一樣事情是確定時,我們會一直保持警覺,會永遠小心翼翼,”他說,“不知道兔子藏在哪棵灌木後面,要遠比假裝知道一切來得刺激。”他很久沒有說任何一個字,大約有一個小時在完全沉默中過去了。我不知道要問什麼。最後他站起來,要我開車送他到附近的鎮上去。
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的談話讓我精疲力竭,昏昏欲睡。在路上,他要我停下來。他說,如果我想得到鬆弛,一定得爬到路邊的小山丘上,趴在上面,頭向著東方。
他的口氣似乎有一點緊急。我不想爭論,也許是累得連話都不想說。我爬上小山,照著他的話做。
我只睡了兩三分鐘,但已經足夠使我的體力得到恢復。
我們開到市中心,他要我在那裏讓他下車。
“再來,”他下車時說,“一定要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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