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失去自我重要感
我有一個機會把我兩次拜訪唐望的經過告訴那位引見我們的朋友。他認為我在浪費時間。我詳細地告訴他我們的談話內容,他覺得我在誇大其詞,為一個愚蠢的老糊塗製造傳奇。
我才沒有多餘的心思為這樣一個荒謬的老人製造傳奇。老實說,他對我個性的批評已經嚴重到損害我對他的好感。不過我必須承認,他的批評總是很恰當,一針見血又句句真實。
其實,我內心矛盾的總結在於,一方面我無法相信唐望能夠打破我對世界的各種成見;另一方面我也無法像我的朋友那樣,認為“那個老印第安人只不過是個瘋子而已”。
我覺得在對他作出判斷之前,必須再去看他一次。
我一到他家,他就帶我到沙漠灌木叢中散步。我帶了一袋日用品給他,他甚至連看都不看。他似乎在等我。
我們走了好幾個小時。他沒有採集,也沒有指給我看任何 植物。不過,他倒是教了我一種“正確的走路方式”,他要我走路時,輕鬆地彎曲手指,使我能把注意力放在小徑與周圍景象上。他說,我習慣的走路方式會浪費體力,而且人在走路時,手中絕不可以拿東西;如果必須拿東西,就應當用一個背包、肩袋,或其他網狀的袋子。他的想法是,手如果保持特定的姿勢,人便能夠有更大的耐力、更敏銳的知覺。
我不想跟他爭辯,便照著他的話去彎曲手指,然後繼續前進。不過,我的知覺沒有什麼不同,耐力和過去也毫無兩樣。
我們是早上開始走的,接近中午時才停下來休息。我流著汗準備喝水壺裏的水,可是他阻止我,告訴我說啜一小口比較好。他從一棵淡黃色灌木樹上切下一些葉子,放在嘴裏嚼,也給了我幾片,並且強調說這些葉子非常好,如果放在嘴裏慢慢嚼可以止渴。結果我仍感到口渴,不過也沒有感到不舒服。
他似乎知道我心裏想的,向我解釋說,我沒有感覺到“正確走路法”與嚼樹葉的好處是因為我年輕力壯;我的身體沒有感覺到什麼,因為它有些笨。
他笑了。我可不覺得好笑,這似乎讓他覺得更有趣。他更正前面的話:我的身體不是真的笨,而是有點在昏睡狀態。
那時,一隻巨大的烏鴉從我們頭上呱呱飛過,我嚇了一跳,笑了起來,以為這是該笑的場合,可是讓我非常驚訝的是,他猛搖我的手臂,噓我安靜,樣子非常嚴肅。
“那不是玩笑,”他嚴厲地說,好像我知道他在說什麼。
我要求他解釋。我說我們曾一起笑咖啡壺,而現在我笑一隻烏鴉就使他發火,豈不是沒有道理?
“你看到的不只是一隻烏鴉!”他大叫說。
“可是我看到了那是一隻烏鴉!”我堅持說。
“你什麼也沒有看到,你這個笨蛋!”他粗魯地說。
他沒有理由如此粗魯。我告訴他我不喜歡惹人生氣,也許我離開比較好,因為他當時的情緒似乎不太需要別人陪伴。
他哈哈大笑,好像我是一個在他面前表演的小丑。我的惱怒也跟著上升。
“你很有暴力傾向,”他平靜地說,“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你不也是一樣嗎?”我打斷他說:“在你向我發怒時,你不也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嗎?”
他說他壓根就沒有要對我發怒,同時兩眼犀利地看著我。
“你看到的不是世界對你的同意,”他說,“烏鴉的飛翔和聒噪從來都不是同意。那是一種徵兆!”
“什麼樣的徵兆?”
“關於你的重要徵兆,”他神秘地回答。
就在那一刻,風把一枝灌木枯枝吹到我們腳邊。
“那是表示同意!”他喊道,眼睛明亮地看著我,大笑起來。
我感覺他在耍我,玩一種很奇怪的遊戲,規則由他定,因此他笑就可以,我笑就不行。我再次變得非常惱火。我把這些想法告訴他。
他完全沒有感到被冒犯,只是笑著。他的笑使我更痛苦與沮喪。我覺得他有意羞辱我。就在那時,我決定我的“野外調查”已經夠了。
我站起來說我要回他家,因為我必須回洛杉磯了。
“坐下來!”他命令地說,“你像個老太婆一樣地在發脾氣。現在不能離開,因為我們還沒有結束。”
我恨他,覺得他是一個藐視別人的人。
他唱起一支愚蠢的墨西哥民歌來,他把某些音節拉長,另外一些縮短,顯然是在模仿一個有名的歌手,結果把歌弄得非常可笑。最後我也笑了起采。
“你看,你笑這支愚蠢的歌,”他說,“可是那個歌手與花錢聽他這樣唱歌的人並不笑。他們把它看作是一件很嚴肅的事。”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問。
我覺得他故意用這個例子來告訴我,我笑那只烏鴉是因為沒有很嚴肅看待它,就好像我沒有嚴肅看待那首歌一樣。可是他又把我搞糊塗了。因為他說我就像那位歌手與那些喜歡聽他歌的人一樣自命不凡,把一些沒意義的事看得極為認真,而頭腦清醒的人對這些事是不屑一顧的。
然後他重述所有他在“學習植物”這一課題上說過的,似乎是要喚醒我的記憶。他強調如果我真的想學習,就必須改變我大部分的行為。
我越來越惱火,後來甚至連做筆記都很吃力。
“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他慢條斯理地說,“在你心裏,你把你自己看得太該死的重要。一定要改!你是如此該死的重要,使你覺得可以理直氣壯地對每件事惱火。你是如此該死的重 要,所以事情只要不如你的意,你可以掉頭就走。你大概以為那樣表示你有個性。胡扯!你是又軟弱,又自命不凡!”
我佯裝抗議,可是他不為所動。他指出,因為我加在身上這種誇大的重要感,使我這輩子一事無成。
他說得如此有把握,讓我大吃一驚。當然,他說的是真的。我不僅感到憤怒,也覺得備受威脅。
“自我重要感是另一件必須丟棄的東西,就像個人歷史,”他用戲劇化的語氣說。
我當然不想和他爭辯。顯然我處在一種非常不利的地位;除非他想回去,否則我們是不會回去的。我又不知道回去的路,只好留下來陪他。
他突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頭有節奏地微搖,似乎在嗅聞周圍的空氣,他仿佛進入一種非常警覺的狀態中。他轉過身來瞪我,非常迷惑、好奇的樣子,眼睛在我身上上下掃視,像在尋找什麼;然後他突然站起來,開始快走,他幾乎是在小跑。我跟著他,我們走了將近一個小時。
最後我們在一座岩石小山旁停下來,在一棵灌木的樹蔭下坐下。快步弄得我精疲力竭,不過我的情緒好多了,幾乎感到興奮,這改變是很奇怪的,因為開始快走時,我對他氣得要命。
“這真是奇怪”,我說:“可是我感覺很好。”
我聽到遠方烏鴉的叫聲,他舉起手指,放在右耳邊,微笑起來。
“那是一個徵兆。”他說。
一塊小岩石從山上滾下來,壓到灌木叢,發出聲音。
他大聲笑起來,手指著聲音的方向。
“而那是表示同意!”他說。
他接著問我是不是已經準備好談談我的自我重要感。我笑了,我的憤怒早已成為過去,我甚至不能想像剛才怎麼會對他那樣不高興。
“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我說,“我原來很生氣,現在不知道為什麼又不生氣了。”
“我們周圍的世界是很神秘的,”他說:“不會輕易讓人知道它的秘密。”
我喜歡他這種如謎般的談話,神秘而帶挑戰性。不過,我無法判斷這些是深奧難懂,還是一派胡言。
“要是你再回到這裏的沙漠,”他說,“不要走近我們今天停留的小山,要像躲避瘟疫一樣地躲避它。”
“為什麼?有什麼原因嗎?”
“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他說,“我們現在所關心的是丟掉自我重要感。只要你還是感覺你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物,就不能真正欣賞周圍的世界,就好像一匹帶著眼罩的馬,只能看到一個遠離一切事物的自己。”
他向我打量了一會兒。
“我要和這兒的小朋友談談!”他指著一株小植物說。
他跪在小植物前面,撫摸它,和它說話。起初我聽不懂他說的話,後來他改用西班牙語和小植物談,哇啦哇啦地說了一陣,全是些沒意義的話,然後站了起來。
“你和植物說什麼不重要,”他說,“也可以自己編造出一些字來;重要的是那種喜歡它、平等對待它的感覺。”
他解釋說,採集植物的人每次採摘時都必須向植物道歉,並且保證有一天自己的身體也將供給它們做食物。
“因此,歸根究底,植物和我們是平等的,”他說,“植物和我們是同等的重要,誰也不比誰更重要。”
“來!和小植物說話,”他催促我說,“告訴它你不再覺得自己重要。”
我跪在小植物前面,但也就只能做到這種地步。我沒有辦法對小植物說話,我覺得荒謬可笑,但沒有生氣。
唐望拍著我的背說,沒有關係,至少我已經控制了自己的脾氣。
“以後常和小植物談話,”他說,“說你丟掉所有自我重要感,而且你也能當著別人面前那樣說時才停止。”
“到那邊的山上!自己練習。”
我問他是否可以在心裏默默地和植物談話。
他笑起來,輕敲我的頭。
“不行!”他說:“如果要植物回答你,就必須清楚、大聲地對植物說話。”
我走到他說的地方,心裏暗笑他的古怪。我甚至想試著和植物說話,但是心中的荒謬感實在難以克服。
我待在那兒,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就回到他身邊,可是他知道我並沒有和植物說話。
他沒有看我,只是示意要我坐在他旁邊。
“仔細看著我,”他說,“我要和我的小朋友說話。”
他跑在一棵小植物前面,花了好幾分鐘的時間又說又笑。
我覺得他真是瘋了。
“小植物要我告訴你,吃她是很有益處的”,他邊往起站邊說。“她說一小把就可以讓人身體健康,也要我告訴你那邊也有一群她們的夥伴。”
唐望指著大約兩百碼外的小山坡。
“讓我們到邊去看看,”他說。
我笑他裝模作樣,但確信會找到他所說的植物,因為他對這個地區非常熟悉,知道可以在哪些地方找到可食的植物與藥草。
我們朝著他說的地區走。他不經心地告訴我,應該注意這一種植物,因為它可以吃,也可以做藥。
我半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剛才的植物告訴他的。他停下來,看著我,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他搖搖頭。
“啊!”他笑著喊道:“你的小聰明把你變得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可笑,小植物怎麼可能告訴我早已經知道的事呢?”
然後他向我解釋說,他一直都知道那種植物的各種特性,而剛才植物只是告訴他們在他所指的區域裏長了一叢,而且她不介意唐望把這個資訊告訴我。
我們到達了那個小山坡,發現了一大叢這類的植物。我想笑,可是他不給我時間。他要我謝謝這叢植物,我感到極為彆扭、不自在,無法照著他的話去做。
他仁慈地笑了,再次說出一些如謎般的話,並重複了三、四次,好像是要給我時間去理解其中的意義。
“我們周圍的世界充滿了神秘,”他說,“人不比任何其他東西更好。一棵小植物對我們慷慨,就應該謝謝她,不然她可不會輕易放過我們。”
他講話時看我的樣子讓我感到一陣寒顫。我趕忙向植物俯過身去,大聲說“謝謝”。
他克制地偷笑出聲。
我們又走了一個小時,然後往回走。我一度落後,他不得不等我。檢查我的手指有沒有彎曲,而我沒有這麼做。他嚴格地告訴我,只要和他同行,就必須觀察模仿他的方式,不然就不要跟他走。
“我不能老是像等小孩那樣等你,”他用責備的語氣說。
這句話讓我陷入窘困和疑惑之中。這個老人怎麼會走得比我快?我覺得自己很強壯,像個運動員,可是竟然需要他等我,好讓我趕上他。
我照他的話,把手指彎曲起來,奇怪的是我竟能夠毫不費力地跟上他。事實上,有時我感覺到是我的手在拉著我向前走。
我非常興奮。和這個古怪的老印第安人一塊愚蠢地走路,讓我覺得非常快樂。我開始說話,一再問他可不可以指給我看一些皮約特。他看了我一下,什麼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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