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06

15.不做

15.不做


    1962411  星期三

    我們回到唐望住處後,唐望吩咐我去整理筆記,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不要去談我所經歷的事情,甚至連想都不要想。
    休息一天后,他宣佈說我們要離開這地方幾天,最好和那些“實體”保持一段距離,他說它們已經深深影響了我,雖然我沒有注意到,因為我的身體感覺不夠敏銳。但是如果我不到我那“偏愛的地方”去潔淨身心,我很快就會生重病。
    我們在黎明前出發,朝北駛去。經過一段累人的旅程,及急速的步行,我們在下午時抵達了山頂。
    唐望像上次一樣,把山頂我睡過的那塊地方蓋上細枝樹葉。然後他給我一把葉子讓我放要腹部上,並叫我躺下來休息。他給自己也弄了一個地方,在我左邊5尺遠,他也躺下來。
    幾分鐘之後,我開始感覺一種特殊的溫暖,及非常安寧的感覺。那是一種身體的舒適感,像是飄浮在半空中。我能完全同意唐望的話,那張“吊床”使我浮在空中。我正在描述這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時,唐望煞有介事地說,那張“床”正是為這個目的而設的。
    “我不相信有這個可能!”我叫道。
    唐望把我的話當真,責備我說,他已經厭倦我這種自命不凡的言行舉動,害得他必須一再用事實來證明,這個世界本來就是未知與神奇的。
    我想要解釋說我的話只是誇張的反應,不是我的本意。他反駁說那麼我就應該換另一句話。他似乎真的被我惹惱了,我坐起來向他道歉,但他笑了起來,模仿我說話的樣子,提出好幾句誇張的話供人參考使用。他的建議實在是荒謬可笑,結果我也笑了。
    他笑了一會兒,然後溫和地提醒我,我應該放任自己體驗那飄浮的感覺。
    我在那神秘的地方所體驗到的寧靜充實感,竟勾起我藏在內心深處的情緒。我開始說起我的生命,我承認我從未新生或喜歡過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在內,而且我總是覺得自己本性惡劣,因此我對別人的態度總是帶著裝出來的果敢與莽撞。
    “對,”唐望說,“你一點也不喜歡自己。”
    他笑了幾聲,說我在回憶時,他也“看見”了。他的建議是,我不該對所做過的事感到反悔,因為單獨挑出自己的行為是惡劣、醜陋或邪惡的,就是一種不必要的自我重要感。
    我緊張地動了一下,弄得樹葉窸窣作響。唐望說,如果我想要休息,就不該去騷擾樹葉,我應該模仿他,一動不動地躺著。他又說,在他的“看見”中,他發現我有一種情緒狀態。他思索了一陣子,似乎在尋找適當的字眼,他說那種情緒是我經常會陷入的。他把它描述成一個陷阱,會出乎意料之外地打開,把我吞進去。   
    我請他講得再具體一點,他回答說,在“看見”中是不可能具體的。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告訴我放輕鬆,但不要睡著,盡可能保持覺察。他說那“吊床”是特別用來讓戰士達到平靜安寧的境界。   
    他又戲劇化地說,這種安寧的感覺是必須去培養的,必須先熟悉它,才能去尋求。
    “你不知道什麼是安寧,因為你從未體驗過,”他說。
    我不同意。但他繼續說,安寧是人必須刻意尋求,才能達到的境界,而我只知道去尋求茫然、不快與困惑的感覺。   
    他嘲弄地笑著,向我保證說,為了達到使自己悲慘的境界,我必須以最強烈的方式去努力;荒謬的是我從未瞭解,我也可以藉同樣的努力,使自己更完整與強壯。
    “關鍵是你強調的是什麼,”他說,“結果我們不是使自己更悲慘,就是更強壯。兩者付出的努力是一樣的。”
    我閉起眼睛,又放鬆下來,開始感覺飄浮起來;有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在空間中移動,像片葉子。雖然這種感覺非常舒服,但也使我回憶起在生病時,也會經歷同樣的飄浮感,我想也許我吃什麼東西吃壞了。
    我聽見唐望在說話,可是我沒有注意去聽。我盡力回想這一天我吃了什麼東西,但我又沒勁去想,這些事似乎都無關緊要了。
   “注意看陽光的變化,”他說。
    他的聲音清晰,感覺像流水;溫暖而流暢。
    西邊的天際沒有一點雲,陽光的變化十分壯觀。也許是因為唐望的暗示,下午太陽的黃橙色光輝顯得特別華麗。
    “讓那光芒點燃你,”唐望說,“今天太陽下山之前,你一定要完全恢復精神,心情平靜,因為明天或後天,你將要學習不做。”
    “學習不做什麼?”我問。
    “現在先別想,”他說,“等我們進入那些山裏後再說。”他指著北方,幾座黑暗而陡峭,形狀駭人的火成岩山峰。

    1962412  星期四

    我們在近黃昏時,到達火成岩山脈四周的沙漠。從遠處看,暗褐色的火成岩山峰顯得陰森邪惡。太陽已低垂,照在凝固的火成岩西面,為暗褐色的山岩染上閃耀的黃色光芒。
    我無法移開視線,那些山峰實在是能催眠人。
    直到天快黑時,那些山脈底部的斜坡才遙遙在望。高原的沙漠中植物稀少,我只看到仙人掌,及長在砂石中的一種野草。
    唐望停下來休息。他坐下來,小心地把葫蘆靠在岩石上,說我們要在這地方過夜。他所選的地方相當高,我站在那裏可以看到周圍很遠的距離。
    這是個多雲的日子,暮色很快籠罩四方。我專心地注視著西方紅色的彩霞迅速變成深暗的雲層。
    唐望站起來走進樹叢中。他回來時,火成岩的山峰已經是一片黑影。他在我旁邊坐下,叫我注意山脈東北角的一處地形,那地方的顏色似乎比周圍淡一些。在暮色中整個山脈看起來是一片暗褐色,只有他指出的那塊地方是略帶黃灰的淺褐色。我弄不清楚那是什麼,我注視了好久,它似乎在移動;我把它想像成脈搏的跳動。當我眯起眼睛時,那塊地方竟然波動起來,仿佛被風吹動。
    “一直盯著它看!”唐望命令我。
    我凝神注視了許久,然後突然間,我感覺整座山在向我移來,伴隨而來的是一種不尋常的胃部翻騰。這種不適非常強烈,我陡然站起。
    “坐下!”唐望大叫,但我已經站得直直的。
    從現在的角度看,黃褐色的部分變成山腰低處。我再坐下來,眼睛沒有離開,於是它又回到了較高處。我瞪了它一會兒,然後恍然大悟,我所注視的根本不是山脈上的地形,而是一塊黃綠色的布,懸掛在前面的一棵高大的仙人掌上。
    我大笑出來,向唐望解釋是暮色造成了這種幻覺。
    他站起來,走到懸掛那塊布的地方,把它取下來疊好,放進袋子裏。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問。
    “因為這塊布之中有力量,”他很平靜地說:“剛才有一會兒你做得不錯,如果你一直坐著不動,誰也無法預料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1962413  星期五

    天方破曉,我們向群山出發,路程竟然意外的遙遠。直到正午,我們才走到一個峽谷裏。有一些淺水塘,我們坐在懸崖的陰影下休息。
    群山是由岩漿凝結成的巨大石塊所構成。火成岩經過千萬年的日曬雨淋,風化成暗褐色的多孔岩石。只有少數強韌的野草生長在岩石隙縫之間。
    抬頭看那近乎垂直的峽谷岸壁,我的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岩壁高達幾百尺,令我感覺山壁在向我逼近,太陽幾乎在頭頂上,略偏西南。
    “站在這裏,”唐望說,移動我的身體,讓我面對太陽。
    他要我注視我面前的山壁。
    眼前的景象十分壯觀。岩漿所形成的高大岩石刺激了我的想像,我想那一定是一次巨大的火山爆發。我上下注視著山壁,沉醉在岩壁上豐富的色彩中,上面有各種顏色的斑點,每塊岩石上都有幾片淺灰色的苔蘚。我抬頭向上看,發現陽光的照射在色彩斑斕的斑點上,創造出非常奇妙的反光。
    我凝視著山壁上某處陽光反射的地方。太陽漸漸移動,反光也漸漸變弱,終於完全消失。
    我看到峽谷另一邊也有一塊地方同樣有強烈的奇妙反光。我告訴唐望我所看到的,然後我又發現另一處有反光,然後又是一處,再一處,直到整個峽谷都綴滿了大片大片的反光。
    我感到昏眩;即使閉上眼睛,也還能看到亮光。我雙手抱著頭,想要躲在懸崖底下,但唐望使勁抓住我的手,強硬地命令我注視山壁,試著從發亮的區域中看出深黑色的點。
    我不想看,因為強光已經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說我現在的情形,就像是從窗子裏看明亮的街道,於是再看其他的東西時,都會有一塊黑色的窗子後像。
    唐望左右搖著頭,開始偷笑。他放開我的手臂,我們又在懸崖底坐下來。
    我正在寫下對周圍景像的印象時,沉默許久的唐望突然戲劇化地開口。
    “我帶你來這裏,是要教你一件事,”他說,停頓一下,“你將要學習不做,我們不如說說,因為我已經無技可施了。我以為你可以把握不做的要領,不需要我說什麼,但顯然我錯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唐望。”
    “沒有關係,”他說,“我就要告訴你一些非常簡單,但又非常難做的事情;我將要跟你談不做,雖然事實上沒有辦法談它,因為那是屬於身體的事。”
    他瞄了我幾眼,說我一定要付出最大的注意力去聽他的話。
    我合上筆記本,但令我驚訝的是,他堅持我繼續寫下去。
    “不做是非常困難,但非常有力量的事,因此你不能談論它,”他繼續說:“直到你能夠停頓世界後,才可以自由地談它,如果你想談的話。”
    唐望看看四周,指著一塊大岩石。
    “那塊石頭之所以是一塊石頭,是因為做的緣故,”他說。
    我們相互看著,他笑了。我等待他解釋,但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最後我不得不說,我不懂他的意思。
   “那就是做!”他叫道。
    “什麼?
    “那也是做。”
    “你到底在說什麼,唐望?
    “就是做,使岩石成為岩石,樹叢成為樹叢,做也使你成為你,我成為我。”
    我告訴他,這個解釋不成為解釋,他笑了,抓抓頭。
    “這就是言語的問題,”他說,“言語總是會使人混淆事情。如果開始時是在談做,最後總是會談到別的事情上,坐而空談,不如起而力行。”
    “拿那塊石頭為例,去觀望它是做,而看見它,則是不做。”
    我必須向他承認,他的話實在毫無道理。
    “啊,它們是有道理的!”他叫道,“但是你認為它們沒有道理,因為那就是你的做,也是你對我,對世界所採取的態度。”
    他又指著那塊岩石。   
    “那塊石頭是石頭,是因為所有你知道對待它的態度所造成的,”他說:“我稱這個做法為做,舉個例,智者知道那塊石頭之所以是石頭,只是因為做,所以如果他不要那塊石頭是石頭,他只須不做,你明白我意思嗎?
    我一點不懂。他笑笑,再試著解釋。
    “世界之所以是世界,是因為你對於造成世界的做很熟悉,”他說,“如果你不知道世界的做,世界就會不一樣了。”
    他用好奇的眼光端詳我。我停下筆,只想聽他說。他繼續解釋說,若是沒有那特定的做,我們周圍的一切都會變得陌生起來。
    他彎下身子,用左手拇指及食指撿起一顆小石頭,舉到我眼前。
    “這是一顆小石子,因為你知道使它成為小石子的做,”他說。
    “你在說什麼?”我真的是感到困惑。
    唐望笑笑。他似乎試著隱藏一種惡作劇的高興。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如此困惑,”他說,“言語是你的偏愛,你現在應該快樂得上天堂了。”
    他神秘地看我一眼,眉毛挑了兩三下,然後再指著拿在我眼前的那顆小石子。
    “我是說,你使它成為小石子,因為你知道造成它的做,”他
說,“現在,為了能停頓世界,你非得停頓做不可。”
    他似乎知道我還沒聽懂,笑了笑,搖搖頭。然後拿起一根小枝子,指著小石子凹凸不平的表面。
    “拿這個小石子的情形來說,”他繼續說,“做對它產生的第一個作用,就是把它縮成這麼小。因為戰士若想停頓世界,該做的事就是借著不做,把這顆小石子放大。”
    他站起來,把小石子放在一塊大石頭上,要**近去觀察它。他要我去看小石子表面上的凹洞、小孔,儘量找出所有的細節。他說如果我能挑出所有細節,那些凹洞和小孔就會消失,我就會瞭解“不做”的意義了。
    “今天這顆該死的小石子會叫你發瘋,”他說。
    我的臉一定充滿了困惑,他看著我大笑起來,然後他假裝對小石子生氣,用帽子敲了它兩三下。
    我催他快解釋清楚。我說只要他願意,他什麼事都可以解
釋清楚。
    他狡猾地瞧我一眼,搖著頭,仿佛這個情況沒救了。
    “我當然什麼事都能解釋,”他笑著說,“但是你能理解嗎?
    他這麼說使我無話可講。
    “做使你能分別小石子和大石頭,”他繼續說,“如果你想要學習不做,可以這麼說,你必須結合它們。”
    他指著小石子投在大石頭上的小陰影,說這不是陰影,而是使兩者結合的粘膠。然後他轉身走開,說他等一下再來看我的進展。
    我凝視小石子好久,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表面凹凸的細節上,但是小石子在大石頭上的影子最能引起我的興趣。唐望說的對,陰影就像是粘膠,影子會移動,我的感覺是它被小石子給壓擠出來了。
    唐望回來後,我把觀察影子的感覺告訴他。
    “那是個好的開始,”他說,“戰士能從影子中知道各種事情。”
    然後他建議我拿起小石子,埋在某個地方。
    “為什麼?”我問。
    “你注視它好久了,”他說,“現在它有了你的一部分。戰士永遠要努力把做變成不做,做就是讓小石子丟在地上,因為它只不過是顆小石子。不做則是對待它遠超過區區一顆小石子。今天,這個小石子已經沉浸在你心裏好久了,現在它就是你,因此你不能把它丟在一旁,一定要把它埋起來。但是如果你有個人力量,不做就是把那小石子轉變成具有力量的東西。”
    “現在我能這麼做嗎?
    “你的生命還不能嚴格地這麼做。如果你能看見,你會知道因為你過度的注意,使小石子變成一個很不討人喜歡的東西,因此你最好的對策,是挖個坑把它埋起來,讓大地去吸收它的沉重。”
    “你說的話都是真的嗎,唐望?
    “對你的問題回答是或不是,就是做,但是因為你在學習不做,所以我必須告訴你,這是真的或假的都無關緊要。在這裏戰士就比一般人要佔便宜。一般人會在乎事情是真是假,是對還是錯,但戰士則不然。一般人會以某種方式去對待他認為是對的事物,對於他認為是錯的事物,又以另一種方式對待。如果別人說某事是對的,他就去做,並且相信自己的行動是對的,如果別人說事情是錯的,他就不屑去做,或者不會相信他的行動是對的。但是,戰士在這兩種情況下都會有所行動。如果事情是對的,他會去行動以做到做;如果事情是錯的,他也會去行動,好做到不做。懂我的意思了嗎?
    “不懂,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我說。
    唐望的話使我內心一團混亂。我一點也不瞭解他的意思。我告訴他,那像是一派胡言亂語。他諷刺我說,連對於我最喜愛的事——談話,我都缺乏完美的精神。他甚至嘲笑我的言語能力貧乏而笨拙。
    “如果你什麼事都要用嘴來解決,就做個嘴巴戰士好了,”他說完,爆出一陣大笑。
    我感到很沮喪,耳朵嗡嗡作響,頭也發燙,很不舒服;同時,我很困窘,一定也是滿臉通紅。
    我站起來,走進樹叢裏埋了小石子。
    “我是在開你的玩笑,”當我回來再坐下後,唐望說,“但是我知道,如果不這麼說,你就無法瞭解。對你而言,談話是做,但是談話卻不適合。如果你想要知道我所謂的不做是什麼意思,你必須做一個簡單的練習。因為我們的重點在不做,你現在練習,或十年之後練習都無所謂。”
    他讓我躺下來,拉起我的右手臂,彎曲手肘,然後扭轉我的手,使手心朝前;他彎曲我的手指,好像握著一個門把手,然後他開始前後繞圈子移動我的手,好像我正拉著一個附在轉子上的杆子來回轉動。
    唐望說,每次當戰士想從身體裏推出某些東西,像是病痛或不愉快的感覺時,就會做這項動作。想像你在推拉兩種相對的力量,直到你感覺有一種沉重實在的東西,使你的手停止運動。在這項練習中,“不做”就是去重複這個動作直到手臂感覺沉重,而不管實際上你可能永遠不會相信自己會有這種感覺。
    我開始擺動手臂,一會兒手就變得冰冷,慢慢地我感到手邊粘稠起來,仿佛我正在很濃的粘液中劃撥著。
    唐望突然一動,抓住我的手臂停止動作。我全身顫抖,仿佛被看不見的力量所衝擊,我坐起來後,他仔細觀察我,然後繞了我一圈,才坐回他原來的地方。
    “你今天做夠了,”他說,“以後你有更多個人力量後,可以再做這個練習。”
    “我有沒有做錯什麼?
    “沒有。不做只適於強壯的戰士,而你的力量還不足以應付,現在你只會用手困住可怕的事物,所以一點一點慢慢做,直到你的手不再冰冷為止。只要你能保持手的溫暖,你就能用手來感覺世界的聯線。”
    他停下來,讓我有時間問他什麼是聯線。但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就開始解釋說,有無數多的線聯結在我們和眾事物之間。他說剛才的“不做”練習,可以使人感覺到有條線從擺動的手中發出,你可以隨心所欲,把這條線拋射在任何事物上。唐望說這只是練習而已,因為從手中發出的線不能持久,在實際情況下沒有真正的價值。
    “智者能用身體的其他部位,產生持久的線,”他說。
    “身體的什麼部位,唐望?
   “智者能產生最持久的線,是從身體中央部位發出的,”他說,“但他也可以從眼睛中產生持久的線。”
    “那是真實的線嗎?
    “當然。”
    “你能看得見,摸得著嗎?
    “我們可以說,你能感覺得到。要成為戰士,最困難的一步就是去瞭解這世界是一種感覺。當你在不做時,你是在感覺世界,藉著世界的聯線去感覺。”
    他停頓片刻,好奇地觀察我。他挑高眉毛,張大眼睛,然後眨一眨,像只小鳥一樣。刹那間,我感到一陣噁心很不舒服,就像是有東西壓著我的胃。
    “懂我的意思吧?”唐望問,移開視線。
    我說我覺得噁心想吐,他卻煞有介事地回稱說他知道,是他在用他的眼睛讓我感覺世界的聯線。我無法接受那是他造成的。我表示我的懷疑。我無法想像是他使我想吐,因為他一點也沒碰到我。
    “不做非常簡單,但又非常困難,”他說,“這不是可以去瞭解的事,而是該去克服的事。當然,看見是智者最終的成就,而只有藉著不做的技巧去停頓世界後,才能達到看見。”
    我很勉強地笑笑。我根本不懂他的意思。
    “當一個人和別人相處的時候,”他說,“重點應該放在他們的身體。這也就是我一直在對你做的,讓你的身體知道,誰在乎你瞭解沒有?
    “那不公平,唐望。我想要瞭解一切,否則到這裏來是浪費我的時間。”
    “浪費你的時間!”他學著我的語調大叫道,“你真是自以為了不起。”
    他站起來,告訴我,我們要爬到右邊的火成岩山峰頂。
    爬上山頂是一段艱苦的旅程。這是道地的爬山,只是我們沒有登山繩來保護我們。唐望一再告訴我不要往下看;好幾次我差點滑下岩石時,都得靠他抓住我,拉我一把。我覺得很不好意思,爬山還須唐望這麼大年紀的人幫忙。我告訴他,我的身體虛弱,因為我總是懶得運動。他回答說,人的個人力量一旦達到了某種程度,運動或訓練就不再是必要的。因為要維持完美的狀態,只須讓自己去實行“不做”。
    我們抵達山頂後,我就躺了下來,像快生病似的。他又像上次一樣,用腳推得我滾來滾去。這個動作漸漸使我恢復平衡,但是我仍然感覺緊張,好像在防備什麼東西突然出現似的。我不由自主地左顧右盼了好幾次,唐望沒有說一個字,但他也跟著我環看四周。
    “影子是很奇特的東西,”他突然開口,“你一定是注意到有一個影子在跟蹤我們。”
    “我才沒有注意到這種事情,”我大聲抗議。
    唐望說我的身體已經注意到跟蹤我們的東西,雖然我固執地否認。他堅定地向我保證,被一個影子跟蹤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影子只不過是一種力量,”他說,“這些山區中充滿著它們,就像那天夜裏嚇到你的實體一樣。”
    我想要知道我是否能自己知覺到實體。他說在白天時,我只能感覺它的存在。
    我想要他解釋,為什麼他稱實體為影子,事實上它一點也不像物體的影子。他回答說,兩者都有同樣的聯線,因此都算是影子。
    他指著我們前方一塊巨大的石頭。
    “看那塊石頭的影子,”他說,“影子就是石頭,但又不是。觀察石頭來瞭解石頭,就是做,但若是觀察影子,就是不做。
    “影子就像門,不做的門。舉例說,智者能觀察人的影子,看出入內心深處的感覺。”
    “影子裏面會有活動嗎?”我問。
    “你可以說有活動,也可以說,影子會表現出世界的聯線,或影子中會發出感覺。”
    “但是感覺如何從影子裏發出來呢,唐望?
    “相信影子只不過是影子,就是做,”他解釋,“這種想法有點笨。你可以這麼想:世界萬物都有無限的可能性,因此影子也是如此。畢竟,使影子成為影子的,只是我們的做。”
    一段很長的沉默,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一天又快結束了,”唐望說,看看天空,“你必須利用明亮的陽光,來做最後一個練習。”
    他帶領我到一個地方,有兩個如人般大小的尖石並列在那兒,相距四五尺遠,唐望在離尖石10遠之處停下,面向西方。他標明了一點,要我站在那裏注視兩個尖石的影子。他說我應該兩眼視線交叉,就像尋找休息地點一樣。他又進一步說明,在尋找休息地點時,不要集中在焦點上觀看,但是在觀察影子時,視線要交叉,同時也要保持住焦點,使一個影子重疊在另一個影子之上。他說這樣子就可以得到發自於影子的某種感覺。我批評他說得太含糊了,但他說實在沒有其他方法可以描述他的意思。
    我嘗試去練習,但毫無收穫。我試到頭痛起來。唐望對我的失敗一點也不在意。他爬上一個小岩峰,從上面大叫,要我去找兩塊狹長的小石頭。他用手比出了他要的大小。
    我找到了,並遞給了他。唐望把石頭放在岩縫中,相距1尺,要我站在石頭前,面向西方,然後告訴我對小石頭的影子做同樣的練習。
    這一次竟然大不相同。我幾乎立刻就能做到視線交叉,把兩個影子看成重疊在一起。我也注意到若是觀看而不凝視,會使那重疊為一的影子變得難以置信的有深度,近乎透明。我一直目瞪口呆地注視著,在我集中焦點的地方,石頭上的小凹洞清晰可見;而重疊的影子則像是一片透明的薄膜,難以形容。
    我不敢眨眼,生怕這小心保持住的形象會消失。最後因為眼睛酸痛,不得不眨眼,但我並沒有失去形象的細節。事實上,眼睛濕潤後,形象反而更為清晰。我那時注意到,我仿佛是從一個高不可測的地方,去看我從未看過的世界。我也發現我可以掃視影子四周的景物,而中心的形象也不會失去焦點。然後,在很短的刹那間,我忘了我正在注視石頭。我覺得我仿佛進入了一個世界,它是那麼龐大空曠,超過我的想像。這奇特的知覺只維持了一秒鐘,然後一切都不見了。我抬頭往上看,看見唐望站在岩石上,面對著我,他用身體擋住了陽光。
    我把剛才那不尋常的知覺說給他聽,他解釋說,他不得不打斷我,因為他“看見”我就要迷失在裏頭了,他又說,當我們有那種體驗時,我們都會很自然地放縱自己,結果會把“不做”變成我們的老習慣“做”。他說我剛才應該做到保持影像,但不被屈服,因為從某一方面來說,“做”就是一種屈服。
    我埋怨他事前應該告訴我,使我有心理準備,但是他說他事前無法知道我是否能融合兩個影子。
    我必須承認,對於“不做”,我甚至比以前還要迷糊,唐望說我該對我所做的一切感到滿意,因為我算是一切步驟進行得都很正確,藉著簡化世界,我把世界放大了,雖然要感覺世界的聯線,我還早得很,但是我已經能正確地使用石頭的影子,作為進入“不做”的門路。
    借著簡化世界來放大世界,他說的這句話引起我無窮的興趣。在我眼睛注視的小範圍內,那塊多孔的石頭上的細節都是非常鮮明清晰,使小岩峰的頂部變成了一個巨大的世界;但它又是石頭形象的簡化。當唐望遮住陽光時形象就恢復了正常,清晰的細節變得模糊,多孔石頭上的小洞也看不見了。火成岩的暗褐色也變淡,那種使岩石變成真實世界的閃亮透明感也消失了。
    這時唐望撿起那兩塊石頭,輕輕放進一條岩石裂縫中,然後朝西盤腿坐在原來放石頭的地方。他拍拍左邊,叫我坐下來。
    我們許久都沒有說話,然後沉默地進食。直到太陽西沉後,他突然轉身,問我“做夢”的進展如何。
    我告訴他,在剛開始時很容易,但是現在我已經完全無法在夢中找到自己的手。
    當你剛開始練習時,你用的是我的個人力量,因此很容易,”他說:“現在你是空的。但是你一定要繼續嘗試,直到你自己擁有足夠的力量。你瞧,做夢就是夢的不做,如果你練習不做能進步,你的做夢也會進步。秘訣就是不要停止尋找你的手,即使你不相信自己的做法有任何意義。其實我告訴過你,戰士不需要相信什麼,因為只要他保持在不相信狀態下行動,他就是在不做。”
    我們互望了一會兒。
    “對於做夢,我已經沒什麼好告訴你了,”他繼續說,“我所說的都只會是不做。但是如果你直接去克服不做,你自然會知道在做夢中該如何做。不過現在找手是主要的關鍵,我相信你做得到。”
    “我不知道,唐望。我不信任自己。”
    “這不是信任什麼人的問題。整件事是戰士的一場奮鬥;而你要繼續奮鬥,如果不是靠你自己的力量,那麼也許是在勢均力敵的對手壓迫之下,或者是同盟的幫助,就像已經在跟蹤你的那一個。”
    我的右手臂不自主地抽動了一下。唐望說我的身體知道的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多,因為那股跟蹤我們的力量是在我的右邊。他小聲地透露,這一天同盟有兩次離我很近,他不得不介入阻止它。
    “白天時,影子是不做的門,”他說:“但是到了晚上,因為很少做能勝過黑暗,所有事物都是影子,包括同盟在內。我在教你力量的步法時,已經告訴過你這些了。”
    我大笑起來,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到現在為止,我教給你的每一件事,都是不做的某一面,”他繼續說,“戰士把不做應用到的每一件事,但是我不能再告訴你更多了。你一定要讓你自己的身體去發現不做的感覺與力量。”
    我又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只因為你知道該受責備的做,就去責備這世界的神秘,真是愚蠢。”他表情嚴肅地說。
    我向他保證,我沒有責備任何人或事,但我要比他以為的更緊張無能。
    “我一直是這樣子,”我說,“而我想改變,但我不知道如何做,我非常無能。”
    “我知道你認為自己很壞,”他說:“那就是你的做。現在為了能改變那個做,我要建議你去學習另一種做。從現在起,一連8天,我要你對自己說謊。你不要對自己說實話,不要說你自己醜陋、無能、很壞;你要告訴自己,你和上面說的完全相反,即使你知道那是謊話,知道你一點希望也沒有。”
    “但是這樣說謊有什麼意義呢,唐望?

    “這可以把你鉤在另一個做上,然後你也許會瞭解,這兩種做都是謊言,都不真實,無論把自己鉤在哪一個做上,都是浪費時間,因為唯一真實的一件事,是你內在必然會死亡的存在。去覺察那種存在,就是自我的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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