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06

11.戰土的心境

11.戰土的心境


      我在1961831星期四的那一天開車到唐望的住處,還沒來得及向他致意,他的頭就已經伸入車內,笑著對我說:“我們要開車走好長一段路到一個力量之處,現在已經快中午了。”
      他打開前門,坐在我旁邊,指導我朝南開70裏路,然後我們朝東轉上一條泥土路,直到抵達山腳。我把車停在路旁的低窪處,那是唐望挑選的,因為窪地很深,可以停住車子不被看見。我們從那裏直接爬上山丘頂,路經一片平坦空曠的荒地。
      當天快黑時,唐望選了一個地方睡覺,他要求我保持絕對的安靜。
      第二天我們簡單吃過早飯之後,向東繼續我們的行程,植物已由沙漠的灌木叢變成濃密蒼綠的山林。
      大約下午時,我們爬到一塊巨大的岩石懸崖頂,那懸崖像牆壁般直立,唐望坐下來,也示意我坐下。
      “這是一個力量之處,”他沉默片刻後說,“這是很久以前掩埋戰士的地方。”
      這時候一隻烏鴉飛過我們頭頂,聒叫著。唐望凝望著它的飛行。
      我查看岩石,正奇怪戰士埋在哪里,怎麼埋的,這時唐望拍拍我的肩膀。
      “不是這裏,你這個傻瓜,”他笑著說,“在下面。”
      他指著懸崖底部,東邊的平地;他解釋說那塊地被岩石天然地像柵欄般圍起來。從我坐的地方,我看見大約一百碼直徑的地區,看起來像個正圓形。上面覆滿了樹叢,把圓圓的岩石也遮蓋起來,如果不是唐望指給我看,我不會注意到它是如此之圓。
      他說還有許多這種地區散佈在印第安人的古老世界裏,這些地方並不完全是力量之處,而是像某些地形是精靈的居所一樣,是可以教導人、啟發人的地方,讓人可在此尋求困境的解答。
      “你只需到這裏來,”他說,“或在這岩石上過夜,就可以重新整理你的感覺。”
      “我們要在這裏過夜嗎?
      “我本來這麼想,但是一隻小烏鴉剛才告訴我不要這麼做。”
      我想多問些烏鴉的事,但是他不耐煩地揮手,要我安靜。
      “看那石頭圍成的圓圈,”他說,“把它牢記在心裏,然後有一天,一隻烏鴉會帶你到另一個這樣的地方,它的圓圈愈大,力量就愈大。”
      “戰士的骨頭還埋在這裏嗎?
      唐望做出莫名其妙的滑稽表情,然後大笑起來。
      “這裏不是墓地,”他說,“沒有人埋葬在這裏,我說戰士曾經被埋在這裏的意思是,他們曾經來這裏,把自己埋了一夜或兩天,隨他們高興。我不是指死人的骨頭被埋在這裏。我不關心墓地,墓地之中沒有力量,戰士的骨頭中雖然有力量,但絕不在墓地裏面。智者的骨頭中力量更多,但幾乎是不可能找得到的。”
      “智者是什麼樣的人,唐望?
      “任何戰士都可以成為智者,如我告訴過你,戰士是捕捉力量的完美獵人,如果他捕捉成功,他就能成為智者。”
     “你的意思是……”
     他舉手打住我的問題,站起來示意我跟他走。他沿著懸崖東邊的崖面下去。在那幾乎垂直的崖面上有一條小路,可以直通到那圓形地區。
      我們慢慢走下那條危險的路徑,當我們到達平地時,唐望沒有停下,帶我穿過樹叢到圓圈的中央,在那裏他用一根帶葉的幹枝,掃出一塊乾淨地方來坐下,那塊地方也幾乎是個正圓。
      “我本來要把你埋在這裏一整夜,”他說:“但我現在知道,時機尚未成熟,你還沒有力量。我只能埋你一下子。”
      我聽到要被埋起來,就變得十分緊張,連忙問他打算怎麼埋我,他像個小孩般傻笑幾聲,然後開始收集起幹樹枝,他不讓我幫忙,只說我應該坐下來等待。
      他把收集來的樹枝丟進乾淨的圓圈之中,然後他叫我躺下來,頭朝東,把我的夾克墊在我頭下,開始在我身體周圍架起籠子來,他把長約兩尺半的樹枝插在泥土裏做支架,樹枝末端的分杈用來撐起更長的樹枝,成為籠子的框架,看起來像個透明的棺材。然後他用細枝及樹葉蓋在框架上,把籠子封起來。我從肩膀之下都被封在籠子裏。頭在外面,枕著夾克。
      之後,他用一根堅硬的木頭來挖土。他把周圍的土弄松,用來蓋在籠子上。
      籠子支架十分堅固,樹葉也鋪得很密,沒有一點泥土掉進籠子裏,我可以自由活動雙腿,也可以滑進滑出。
      唐望說通常戰士會自己架籠子,然後滑進去,從裏面封住。
      “野獸來的話怎麼辦?”我問:“它們會不會抓掉上面的泥土,溜進去傷害裏面的人?
      “不會,戰士沒有這樣的顧慮,你會擔心這個,因為你沒有力量,相反地,戰士有堅定不移的目標做為引導,能夠抵禦任何事物,老鼠、蛇或虎豹不會打擾他。”
      “他們為什麼要埋自己呢,唐望?
      “為了啟發,也為了力量。”
      那時我的感覺極為愉快平靜與滿足,世界在那一刻似乎也很平靜。這裏的寂靜雖然獨特,但也使人不安。我不習慣這樣的寂靜,想說說話,但他噓住了我。一會兒後這地方的寧靜影響了我的心情,我開始想到我的生命,我的個人歷史,於是體驗到那種熟悉的悲哀與悔恨。我告訴他,我沒有資格在那裏,他的世界強壯而美好,我只有軟弱,我的精神已經被我的生命狀況所扭曲變形。
      他笑了,威脅說如果我再這樣說下去,他就要用泥土蓋住我的頭。他說我是一個人,和其他人一樣,我也要接受人的命運一一歡樂、痛苦、悲哀與掙扎——而一旦作為戰士,那麼人本身行為的特性就不再重要了。
      他把聲音降到近乎耳語,說如果我確實感覺精神被扭曲,我就應該整修它,使它潔淨美好,因為在我們一生中,沒有比這項工作更值得去做的了。不整修好精神就是尋求死亡,也就是等於是什麼都不去尋求,因為不管發生任何事,死亡終究會征服我們。
      他停頓了許久,然後用十足肯定的語氣說:“追尋戰士的完美精神,是唯一值得我們凡夫俗子去做的事。”
      他的話有如催化劑,令我感到過去的作為像是個重擔壓著我,阻礙我前進,我承認我已經沒有希望了,我開始哭泣,談著我的生命,我說我已經流浪了這麼久,對於痛苦和悲哀早已麻木,除了在某些時候,仍會想到我的孤獨與無助。  
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抓住我腋下,把我拖出籠子。我坐起來後他放開我,也坐下來。一陣不安的寂靜存在於我們之間。我想他是讓我有時間鎮定自己,我拿出筆記本,緊張地亂塗一陣。
“你覺得你像一片葉子,在風中的憐憫中飄蕩,是不是?”他終於凝視著我說。
      那正是我的感覺。他似乎與我心有戚戚焉。他說我的心境使他想起一首歌,開始低聲唱起來,他的歌聲十分優美,歌詞深深打動我:“我是如此遠離天空,我所誕生的地方。無盡的鄉愁侵襲我的思緒。現在我是如此孤獨悲傷,就像風中的一片樹葉,有時我想低泣,有時我想大笑,帶著一顆渴望的心。”    
      我們好久沒說話,他終於打破沉默。    
      “從你出生的那一天開始,就有人在對你做某些事,不管是什麼事,”他說。  
      “不錯,”我說。
      “而且那些人也曾做出違反你意願的事。”
      “對。”
      “到現在,你已無依無助,像一片風中的葉片。”
      “不錯,正是如此。”
      我說我的生活狀況時常很惡劣。他仔細傾聽,但我搞不清楚他只是在附合我,還是真正關心我。然後我注意到他在忍住不笑。
      “不論你多麼喜歡感到自憐,這都得改變,”他語氣柔和地說,“因為那和戰士的生活不一致。”
      他笑了,又唱起那支歌,但是故意把幾個音唱走了調,結果變成可笑的哀傷。他指出我之所以喜歡那支歌,因為在我這一生中,我除了對每一件事找錯哀傷之外,什麼也沒有做。我無法和他爭論。他是對的,但我相信我有足夠理由感覺自己像片在風中的葉子。
      “世上最艱難的事,莫過於擁有戰士的心境,”他說,“相信別人總是在為你做些什麼,然後感覺自己應該悲傷哀歎,是一點用也沒有的。事實上,沒有人在對任何人做任何事,對一個戰士就更不用說了。”
      “你現在和我在這裏,因為你要在這裏。現在你應該能夠完全負起責任,因此你不該存有處在風的憐憫中的想法。”
      他站起來開始拆籠子。他把泥土放回剛才挖起的地方,又小心地把樹枝都散佈在樹叢裏,然後他用一些碎葉撒在那塊乾淨的圓圈上,使那地方看起來像是沒被碰過似的。
      我誇讚他的效率,他說不論他如何小心恢復原狀,一個好獵人也能知道我們曾待在那兒,因為人的痕跡是無法完全抹去的。
      他盤腿而坐,也要我儘量舒服地坐下來,面對著剛才他埋我的地方,坐到我的悲傷心情完全消失。
      “戰士埋自己是為了尋求力量,而不是自憐的哭泣,”他說。
    我想要解釋,但是他不耐煩的擺頭阻止我。他說他必須把我趕快拉出籠子,因為我的心境令人無法忍受,他害怕那地方會憎惡我的軟弱而傷害我。    
      “自憐與力量是合不來的,”他說,“戰士的心境要求自我控制,同時也要求放任自己。”    
      “這怎麼可能?”我問,“他怎麼可能控制自己,同時又放任己?
      “這是很困難的技巧,”他說。
      他似乎在考慮要不要繼續說下去。有兩次他話到嘴邊,但又克制了自己,只是微笑。
      “你還沒有克服你的悲傷,”他說,“你仍然覺得軟弱,現在不適合談戰士的心境。”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的沉默,然後他突然問我是否已學會他教我的“做夢”技巧。我一直努力練習,費了好大的苦心,對我的夢已有相當程度的控制,唐望說得很對,一個人能把苦練解釋為娛樂。我這一生中頭一次渴望進入夢鄉。
      我詳細報告了我的進展。
      在我學會命令自己注視雙手之後,要在夢中維持住雙手的形象就相當容易。我的形象雖然不一定是雙手,總是能維持相當長的時間,直到我最後失去控制,陷入平常那種無可預測的夢境中。我無法有意地控制在夢中什麼時候去命令自己注視雙手,或看其他事物,它就會自然的發生,到了特定的時候,我會記得我必須看雙手,然後看周圍的景物,但是也有時候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有沒有這麼做過。
他似乎很滿意,想要知道在我的夢裏通常會找到什麼樣的事物。我想不起什麼特別的,就詳細描述前一晚所做的惡夢。
    “不用這麼繪聲繪色,”他冷冷地說。
      我告訴他,我記下了我所有夢的細節,因為當我開始練習注視雙手之後,我的夢就變得很強烈,我的記憶力也增加到巨細無遺的地步。他說尋求細節是浪費時間,因為生動的細節一點也不重要。
      “當你開始做夢時,平常的夢會變得非常清晰逼真,”他說,“那逼真和清晰是可怕的障礙,而你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糟糕的人。你有最要不得的狂熱,把能記的每一件事都寫下來。”
      平心而論,我相信我的做法沒什麼不對,詳細記下我夢中的細節,使我能清楚地知道我在夢中看到了什麼。
      “把它丟掉!”他命令道,“這對你一點幫助也沒有。你所做的只會使你遠離做夢的目標,也就是控制和力量。”
     他躺下來,拿帽子蓋住眼睛,說話時不看我。
      “我要提醒你一遍,你必須練習所有技巧,”他說,“首先你要把焦點集中在手上,把手當成出發點,然後把視線轉移到其他事物,用短暫的幾瞥去看。盡你可能多注視一些東西。記住,如果你只是短短的一瞥,形象是不會改變的。之後再回來看雙手。
      “每次你注視雙手,就使做夢所需的力量更新,所以在開始時不要看太多東西,四樣東西就夠了。以後,你可以把範圍漸漸擴大,直到包括一切你想注視的事物,但是只要形象一開始改變,你感到快失去控制時,就要回來看你的雙手。
      “做夢的第二步,是學習去旅行,”他說:“方法就和你練習去注視雙手一樣,你可用意志使自己移動,到其他地方去,首先你必須選定一個你想去的地方。選一個熟悉的地方,也許是你的學校,或公園,或朋友家裏,然後,用意志使自己去那裏。
      “這個技巧非常困難,你必須做到兩件事:首先是用意志使自己到某處去,然後在你熟練了之後,你必須控制旅行的時間。”
      我寫下他的話時,我覺得自己實在是個白癡。我竟然在寫下這些瘋狂的指示,為了能跟隨他而糟蹋自己,我感到一陣悔恨及困窘沖了上來。
      “你到底在對我做什麼,唐望?”我問,並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他似乎感到驚訝。他看了我一下,笑了起來。
      “這個問題你已經問過好幾遍了。我沒有在對你做什麼,你在把自己開放給力量,你在捕捉力量,我只是在引導你。”
      他側著頭研究我,一手托起我的下巴,另一手抓住我的後腦,然後前後搖動我的頭。我脖子的肌肉十分緊張,這麼移動我的頭,減輕了緊張。
      唐望抬頭看了一會兒天空,似乎在觀察什麼東西。
      “是該走的時候了,”他淡淡地說,站了起來。
      我們朝東走,來到了一片很矮的樹林,位於兩座大山之間的峽谷裏。那時已經快下午5點了,他隨口說我們也許必須在那裏過夜,他指著樹說,這附近一定有水。
      他身體變得緊張,開始像只動物般嗅起空氣。我可以看見他腹部肌肉急速地收縮,用鼻子快速地一呼一吸。他催我也照做,自己去找出水源來,我不情願地模仿他,這樣快速呼吸五六分鐘後,我感到頭昏眼花,但我鼻孔卻格外暢通起來,我可以聞到河崖楊柳的氣味,但是我仍然分辨不出它們來來自何方。
      唐望要我休息幾分鐘,然後又叫我開始嗅空氣。第二回合的感覺更強烈,我的確能辨出河邊垂柳的清香是從右邊傳來的。我們朝這方向走去,在足足四分之一公里外,發現一個像沼澤的地區,裏面有停滯的水,我們繞過這灘水,到一片較高的平坦臺地上,臺地四周長滿了濃密的樹叢。
      “這裏是山貓,及其他小型貓科動物出沒的地方,”唐望漫不經心地說,好像在說一件極其平常的事。
      我跑到他身邊,他爆出大笑。
      “通常我絕不會來這裏,”他說,“但是烏鴉指出了這個方向,一定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我們非得待在這裏不可嗎,唐望?
      “我們是要在這裏,否則我會避開這個地方。”
      我已經極為緊張,他要我專心聽他講話。
      “一個人在這裏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獵山貓,”他說,“所以我要教你如何去做。”
      “有一種特殊的陷阱,利用水洞附近的水老鼠做為誘餌。裝水老鼠的籠子兩邊要做得可以被壓碎,在邊緣上有尖銳的木釘。陷阱設好時,釘子是隱藏的,不會有什麼作用,除非有東西壓到了小籠子,於是籠子的兩邊會碎掉,釘子就刺到壓碎籠子的任何東西。”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就在地上畫圖說明,說如果小籠子的邊框是用鬆動的方式連結的,當有東西壓到籠子頂時,籠子就會塌向一邊。
      木釘是用硬木削成的尖刺,固定在籠子框架上。
      唐望說通常會用木條編一個籃子,與籠子連結,放在籠子正上面,裏面裝滿沉重的石頭。當山貓被水老鼠的小籠子誘進陷阱後,它會想要用爪子使勁抓破水老鼠的籠子,於是就會被木釘刺傷,它在狂亂中會跳起來,把頭上的那籃石頭弄翻,石頭就如山崩般把山貓壓住。
      “有一天你可能需要去抓一隻山貓,”他說:“山貓有特別的力量,我們絕頂聰明,要抓它們的唯一辦法,就是用河邊垂柳的氣味及木釘的痛苦來騙它們。”
      他以驚人的速度和技巧做好一個小陷阱,等待了一段時間後,他抓到三隻像松鼠般的肥胖老鼠。
      他要我去從沼澤邊抓一把楊柳,然後用楊柳來擦拭衣服,他自己也照做,接著,他又快而熟練地用野草編了兩個簡單的盛物籃,然後從沼澤中挖了一大把植物和泥巴,用那籃子舉到平臺地上,然後躲了起來。
      這時那幾隻胖老鼠開始吵鬧起來。
      唐望從他躲藏的地方告訴我用另一個籃子去裝植物和泥巴,然後爬到老鼠陷阱旁的一棵樹上去。
      唐望說他不願意傷害山貓或老鼠,所以當山貓靠近水老鼠的陷阱時,他要對它丟泥巴,他要我提高警惕,隨他之後也馬上丟出我的泥巴,好把山貓嚇跑,他吩咐我要非常小心,不要從樹上掉下來。他最後的指示是要我完全靜止不動,仿佛與樹合為一體。
      我看不見唐望在什麼地方。老鼠的叫聲也愈來愈大。最後天色全暗,我幾乎分辨不出這裏的地形,突然我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靠近著,還有貓的沉緩呼吸聲,然後是非常輕微的咆哮聲,那幾隻胖老鼠停止吵鬧,就在這一刻,我看見一團漆黑的動物身影,就在我躲的樹下面,在還沒有確定那是只山貓前,它已經朝陷阱竄撲上去,但在它還沒碰到陷阱之前,有一團東西打中了它,使它往後縮回,我也照唐望的指示,把我的那泥巴丟了出去。我沒有丟中,但也發出很大響聲。這時候唐望發出一陣尖銳的尖叫,讓我全身起寒顫。那只山貓以驚人靈活往平臺地逃竄,消失不見蹤影。
      唐望繼續他那刺耳的尖叫,叫了一會兒後他叫我從樹上下來,撿起老鼠的籠子,儘快地到平臺上與他會合。
      一眨眼的功夫,我已經站在唐望身邊。他要我模仿他的叫聲,要學得很像,這樣才能趕走山貓,讓他有時間去拆掉籠子,放水老鼠逃生。
      我開始尖叫,但效果大不相同,我的聲音由於過度緊張而變得沙啞。
      他說我要放開自己,用真正的感覺去叫,因為那山貓仍然在附近。我頓時瞭解了整個情況,那山貓是真的,我放開喉嚨,發出幾聲淒厲的叫聲。
      唐望爆出大笑。
      他讓我叫了一會兒,然後說我們要儘量安靜地離開這地方,因為那山貓不是傻瓜,它可能會循著自己的足跡,回到我們這裏來。
      “它一定會跟蹤我們,”他說:“不管我們多麼小心,都會留下一道痕跡,像高速公路那麼寬。”
      我緊跟著唐望。他不時停下來一會兒側身傾聽。在某個時候他開始在黑暗中奔跑起來,我雙手伸到前方跟著他跑,生怕撞上了樹枝。
我們最後抵達了早先逗留的懸崖底。唐望說如果我們能成功爬上崖頂,而沒有被山貓抓到,我們就安全了。他先爬上去帶路,我們在黑暗中攀爬起來。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能以確實的腳步跟上他。快到崖頂時,我聽到一陣奇怪的動物叫聲,聽起來好像是牛鳴聲,只是更長更粗一些。

      “上去!上去!”唐望叫道。
      我在一片漆黑中先唐望而抵達崖頂。等他也爬上崖頂時,我已經坐在那裏喘氣。
      他倒在地上打滾,我以為他剛才用力過猛而吃不消了,但他只是在笑我的驚人速度。
我們在萬籟俱寂之中坐了幾個小時,然後開始走回我停車的地方。

      196193  星期日

      我醒來時發現唐望不在屋子裏,我先整理筆記,還有時間,在他回來前到旁邊樹叢中收集一些柴草。他走進屋子裏時,我正在吃東西,他開始取笑我在中午進食的固定習慣,但是他自己也拿了我的三明治去吃。
      我告訴他,昨天的山貓事件困擾著我。回想起來,好像不是真實發生的事,似乎每一件事都是為了我而設計的,事情接連地快速發生,我實在沒有時間感到害怕,只有時間去行動,而沒有時間考慮自己的處境。在寫筆記時,我開始懷疑起是否真的看到那山貓,上次看到的那枯樹枝變成怪物的記憶仍然鮮明。
      “那真的是一隻山貓,”唐望斷然地說。
      “那是一隻有血有肉的動物嗎?
      “當然。”
      我告訴他,整件事情的順利使我產生懷疑。仿佛那只山貓受過訓練,在那裏等待著執行唐望的計畫。
      他並沒有因為我的話而生氣,只是對我笑笑。
      “你真是個有趣的傢伙,”他說,“你親眼看到,也聽到那山貓,它就在你那棵樹下。它沒有聞到你而撲殺你,是因為楊柳的氣味能消除其他任何味道,當時在你的膝蓋上就有一束楊柳。”
      我說我不是懷疑他,但是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一切,都與我的日常生活相距遙遠。我在整理筆記時甚至感覺那只山貓是唐望假扮的。但是我必須放棄這種想法,因為我真的看見一隻四足動物的黑影撲向陷阱,然後跳逃到平臺地上。
      “你為什麼如此庸人自擾?”他說:“那是只大貓,在那裏的山中一定有幾千隻這種山貓,有什麼稀奇,像往常一樣,你不把注意力放在錯誤的地方上,那是一隻山貓或我的褲子,又有什麼差別呢?你當時的感覺才是值得注意的。”
      我這一生中從來沒有看過或聽過一隻出獵中的山貓。這樣一想就更令我難以相信,我曾經和一隻山貓相距咫尺而已。
      唐望耐心聽我說完整個經驗。
      “為什麼要怕那只大貓?”他表情好奇地問,“你接近過這裏大多數的動物,但你從來不會害怕。你喜歡貓嗎?
      “不,我不喜歡。”
      “好吧,那就別提了。反正我們的主題不在如何獵山貓。”
      “那麼是什麼呢?
      “那只小烏鴉指出那個地方,在那裏我看見有機會能使你明白,一個人在戰士的心境下如何行動。”
      “昨天晚上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處於這種適當的心境下。在你跳下樹,撿起籠子跑向我時,你能夠控制自己,同時放任自己。你沒有因為害怕而癱瘓在那裏。然後在快到崖頂時,山貓發出了尖叫。你的動作也很漂亮。我打賭如果你在白天去看那懸崖,你絕不敢相信你會爬過去;你對自己有相當程度的放任,同時有相同程度的控制。你沒有放縱自己去尿濕褲子,但是在黑暗中能放開自己,爬上那峭壁。你本來很可能會踏出山徑而摔死,要在黑暗中爬上那峭壁.你必須抓住自己,同時要放開自己。那就是我所謂的戰士的心境。”
      我說不論那晚我做了什麼,都是我恐懼的結果,而不是什麼控制或放任的心境所造成的。
      “我知道,”他微笑道,“我要讓你知道,若是在恰當的心境下,你可以激發自己超越你的界限。戰士創造他自己的心境,你以前不瞭解,昨晚恐懼使你進入了戰士的心境,但現在你知道了,那麼任何事物都可以使你進入那種心境。”
      我想要爭論,但我的理智不是很清醒。我感到一種難以解釋的困惱。
      “永遠在這種心境下行動,是很有利的,”他繼續說:“它能掃除無謂的瑣事,使人淨化。當你到達崖頂時,那種感覺很棒,不是嗎?
      我告訴他,我瞭解他的意思,但如果想把這些應用在日常生活中,我覺得將是愚蠢的嘗試。
      “一個人在日常的任何舉動,都需要有戰士的心境,”他說,“否則一個人會變得扭曲醜陋。缺少這種心境的生命是沒有任何力量的,看看你自己,每一件芝麻小事都會冒犯你,使你生氣。你抱怨發牢騷,覺得每個人都在耍弄你。你是在風的憐憫中飄蕩的一片葉子。你的生命沒有力量,這種感覺是多麼醜陋啊!
      “相反,戰士是一個獵人,他計畫著一切!那就是控制,但是當他考慮完成後,他就付諸行動,放開他自己,那就是放任。戰士不是在風中的葉子,沒有人能強迫他;沒有人能叫他做出違反他意願,或違反他判斷的事,戰士是在求生存.而且是以所有可能中最好的方式生存。”
      我喜歡他的觀點,雖然我覺得不切實際,對於我生存的這個複雜世界來講,他的觀點似乎太單純了。
      他笑我的反駁,而我堅持說,戰士的心境並不能幫助我克服那種被他人冒犯,或實際傷害的感覺,譬如說,一個擁有權力地位,而又惡毒殘忍的人把我折磨拷打一頓。
      他轟然大笑,承認這個譬喻很適當。
      “戰士可能會被傷害,但絕不會被冒犯,”他說,“對戰士而言,只要他自己是在適當的心境下行動,那麼不論別人怎麼做,對他都不會造成冒犯。”
      “那天晚上你沒有被山貓所冒犯。它追趕我們,卻沒有使你生氣。我沒有聽到你咒駡它,也沒有聽到你說,它沒有權利追趕我們,就你所知,那很可能是只惡毒殘忍的山貓,但是當你在努力逃避它時,這並沒有成為你的考慮,你那時唯一想到的,就是去求生存,於是你做得很好。
      “如果你當時只有一個人,而山貓抓到你,把你咬死,你就遠無法想到要抱怨,或感覺被冒犯了。”
      “戰士的心境和你的世界,或任何人的世界,並不是相距如此遙遠,你需要戰士的心境才能掃除一切無謂的瑣事。”
      我解釋我的邏輯,山貓和其他人類是無法相提並論的,因為我知道人的許多古怪毛病,而對山貓卻一無所知。我之所以會被人冒犯,是因為人們故意行使惡毒的行為。
      “我知道,我知道,”唐望耐心地說,“要達到戰士的心境不是件簡單的事,而是一項革命,把山貓、水老鼠和其他人類視為平等,是戰士精神的偉大成就,需要力量才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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