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06

8.打破生活的習慣性

8.打破生活的習慣性


      1961716  星期六

      我們整個早上都在觀察一種像胖松鼠的齧齒動物;唐望稱它們為水老鼠。他說水老鼠如果遇到危險會飛快逃跑,但有一個很糟的習慣,它一旦逃出敵人的追逐後就會停下來,甚至爬到岩石上,抬起前腳觀看四周,或者整理亂毛。
      “它的眼力很好,”唐望說,“只有在它跑的時候你才可以跟著跑,因此你要學會預測它停的時間與地點,這樣,你才可以同時停下來。”
      於是我專心觀察水老鼠,發現了好多隻,作為獵人來說,這算是大有收穫的一天。最後我幾乎每次都能預測到它們的行動。
之後唐望教我如何做陷阱來捕捉它們。

他解釋說獵人必須花時間觀察它們覓食與築巢的地方,才能決定把陷阱設在何處,然後晚上去安放,第二天獵人只須追趕得它們亂跑亂躥,它們自然就會跑進陷阱中。

      我們收集了一些樹枝,開始製作陷阱。當我快要完成,正興奮地盤算是否真能抓到水老鼠時,唐望突然停了下來,看著他的左腕,好像在看他從來都沒戴過的手錶,說按照他表的時間,現在是午餐時間了。這時我手上正拿著一根樹枝,想把它彎成圈狀,於是就順勢把樹枝與其他獵具放在一起。
      唐望好奇地看著我,然後他模仿工廠在用餐時所發出的汽笛聲。我笑了。他的笛聲模仿的維妙維肖,我朝他走過去,發現他正凝視著我,搖著頭。
     “真該死,”他說。
     “什麼不對了?”我問。
     他再次發出工廠的汽笛聲。
     “午餐結束,”他說,“現在回去工作。”
     我先是感到莫名其妙,然後我想他是在開玩笑,因為我們根本沒準備午餐。我太專心于水老鼠,忘了我們沒有食物,於是又拿起樹枝想要弄彎它。一會兒之後,唐望又吹起了他的“汽笛”來。
     “回家的時間到了,”他說。
     他查看了一下他想像中的手錶,然後對我眨眨眼。
     “現在是5點整,”他說,像是透露一個秘密似的。我想他是突然對打獵感到厭倦,想把事情終了,於是我放下東西,準備收拾離去。我沒有看他,我以為他也在收拾他的用具,當我收拾好,抬頭一看,發現他盤腿坐在幾尺之外。
     “我已經收好了,”我說,“我們隨時都可以走。”
     他站起來,爬上一塊岩石,他站在上面,離地有56尺高,盯著我看。他把雙手圍在嘴邊,發出又長又尖銳的一聲,像是經過麥克風擴音的工廠汽笛聲。他一面發出汽笛聲的嗚嗚叫聲,一面轉了一圈。
      “你在做什麼,唐望?”我問

      他說他在向全世界發出回家的信號。我真是給弄糊塗了。我不懂他是在開玩笑,還是真的瘋了。我注意觀察他,想要從他的舉動與剛才他可能說過的話之間找出聯繫。我們整個上午幾乎沒有交談,我想不出有什麼重要的事。
      唐望仍站在岩石上看著我。他又微笑眨眼一番,我突然害怕起來。唐望把手圍在嘴邊,又發出長長的一聲笛聲。
      他說現在是早上8點,我必須再動工因為我們還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做。

      這時候我已經完全被搞糊塗了。不到幾分鐘的時間,我的恐懼已經強烈到讓我想掉頭就跑。我想唐望是瘋了。我正準備逃走時,他從岩石上滑下來,笑著朝我走來。
      “你認為我瘋了,是嗎?”他說。
      我告訴他,他那些出人意料之外的行為把我嚇壞了。
      他說我們扯平了。我不瞭解他的意思,我滿腦子想的是他徹底的瘋了。他解釋說,他故意用最出人意外的沉重舉動來嚇我,讓我驚慌失措,因為我也用最在意料之中的沉重舉動逼得他快發瘋了。他又說,我的固定習慣就像他的發出的汽笛聲一樣的瘋狂。
      我大吃一驚,辯解說我其實沒有刻板的固定習慣。我告訴他,我相信我的生活事實上是一團糟,因為我沒有健康規律的生活。
      唐望大笑,示意我坐在他身邊。整個情況神秘地改變了。他開口說話,我的恐懼就消失了。
      “我的固定習慣是什麼?”我問。
      “你做的每樣事情都是固定習慣。”
      “我們不都是如此嗎?
      “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我就沒有固定習慣。”
      “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唐望?是我做了什麼,或說了什麼,才使你如此對待我?
      “你在擔心午餐。”
      “我什麼都沒說;你怎麼知道我在擔心午餐?
      “你每天中午、下午六點和早上八點時,你都會為食物擔心。”他說,帶著不懷好意的微笑。“即使你不餓,在那些時刻你也會為食物擔心。”
      “我只需要發出汽笛聲,就可以喚出你的固定習慣精神。你的精神被訓練得隨號笛聲而反應。”
      他疑問地看著我,我無法為自己辯護。
      “現在你又準備把打獵變成刻板的固定習慣了。”他繼續說:“你已經把打獵的步調都設定了,你在一定的時候說話、吃飯、睡覺。”
      我沒話說。唐望所描述的那種飲食起居習慣,正是我這輩子做每一件事的方式。不過我深深覺得,我的生活遠沒有我的許多朋友那麼例行公事化。
      “你現在很懂得打獵了,”他繼續說,“應該很容易瞭解,一個好獵人最重要的知識,就是要知道獵物的生活習慣。這就是造就一個好獵人的主要原因。
      “如果你還記得我教你打獵的過程,你也許就能明白我的意思。首先我教你如何製作陷阱,然後我教你認識獵物的生活習慣,然後我們用陷阱來印證它們的生活習慣。這些部分是打獵的最淺顯的部分。
      “現在我要教你最後一部分,也是最困難的一部分。也許在你最終瞭解它而成為獵人之前,要花上好幾年的時光。”
      唐望停下來,給我思索的時間。他脫下帽子,模仿松鼠整理亂毛的方式理他的頭髮。我非常想笑。他渾圓的頭使他看上去很像那種胖松鼠。
      “做個獵人不僅是設陷阱捕捉獵物而已,”他繼續說,“一個稱職的獵人能捕獲獵物,不是因為他設下陷阱,也不是因為他知道獵物的固定習慣,而是因為他自己沒有例行公事般的習慣。這就是他的優勢。他一點也不像他的獵物,被沉重的固定習慣及可以被預測的古怪癖性所束縛住。獵人是無拘無束,蹤影難測的。

      唐望的話在我聽來像是荒謬而無理的高調。我無法想像一個沒有固定習慣的生活,我想要對他誠實,而不只是贊成或反對他。我覺得他的想法是我或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的。
      “我不管你覺得如何,”他說,“為了成為獵人,你必須打破生活的習慣性。你在打獵方面表現得不錯,進步很快。現在你可以看出來,你就像你的獵物一樣,輕易地可被洞悉底細。”
      我要他更具體些,舉個實例。

      “我在談打獵,”他平靜地說,“因此我關心的是動物的行為——它們築巢的地方、走路的方式。這些就是我所指的固定習慣,目的是要讓你能從自己身上覺察到這些現象。
      “你已經觀察過沙漠動物的習慣。他們在一定的地方飲食、築巢,留下一定的足跡;事實上,它們的一切行為都在好獵人的預料之中。

      “如我所說過的,在我眼中,你就像你的獵物。在我生命中,也有人如此告訴過我,因此你不是個特例。我們都像我們所追捕的獵物,我們當然也會因此成為其他東西或人的獵物。所以,獵人懂得這個道理,就要使自己不成為獵物。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再次表示他的主張是不可能實現的。

      “這需要時間,”唐望說,“你可以先從每天不在中午12點吃午飯開始。”
      他看著我,溫和地笑笑。他的表情很有趣,使我也笑了。
      “但是有些動物是不可能被跟蹤的,”他繼續說,“例如,有一種特別的鹿。幸運的獵人,一生中也許會碰上一次,完全憑運氣。”
      唐望戲劇性地停頓下來,眼神銳利地望著我,似乎在等我發問,可是我沒有任何問題。
      “你想,為什麼那種鹿如此難以尋覓,如此獨特?”他問。
      我聳聳肩,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它們沒有固定的習慣,”他用神秘的語氣說,“這使它們如此神奇。”
      “鹿必須在晚上睡覺,”我說:“那不是固定的習慣嗎?
      “當然是,如果鹿每晚在一定的時間、一定的地方睡覺的話;但是這種神奇的動物卻不會如此。其實有一天你也許會自己去證實這一點。也許你的命運就是要去追逐這樣一隻鹿。”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喜歡打獵,也許有一天,在世界的某處,你的命運與那神奇動物的命運相交會,於是你會去追逐它。

      “那神奇的動物是美麗的奇景。我運氣好,碰到過一隻。那是在我花了很多時間學習狩獵之後。有一天,在墨西哥中部群山中,一處濃密的樹林裏,我突然聽到了一聲美妙的哨音。我在荒野中闖蕩了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聲音。我也無法確定它的方向,好像是從不同的地方傳來。我想也許我是被一群不知名的動物包圍了。
      “我又聽到誘人的哨音,仿佛從四面八方傳來。這時我明白我的好運來了。我知道那是一隻神奇的動物,一隻神鹿,我也知道神鹿熟悉一般人的固定習慣,也熟悉獵人的固定習慣。

      “你很容易瞭解,一般人在那種情況會有什麼舉動。首先,他的恐懼會立刻使他成為一頭獵物。一旦成為獵物後,他就只有兩種選擇,不是逃走,就是準備抵抗。如果他沒有武器,他通常會逃到空曠的地方,好拔足狂奔。如果有武器,他會拿出武器準備抵抗,然後他不是凍結在原地,就是臥倒在地上。

      “但是另一方面,一個獵人在荒野中潛獵時,絕不會走進任何不熟悉沒有保護據點的地方,因此他會立刻尋找掩護。他可能會把他的披肩丟在地上或掛在樹上作為誘敵的工具,然後他會躲起來,等待獵物採取下一步行動。
      “所以,當神鹿出現時,我兩種方式都沒有採用。我只是倒立起來,開始輕聲哭泣。我真的哭出了眼淚,抽噎了好久,都快要昏了過去。突然間我感覺到一陣微風,似乎有東西在嗅我右耳後的頭髮,我想要回頭看看是什麼東西,結果倒了下來,我趕緊坐直,看見一隻發亮的動物在注視。鹿凝視著我,我告訴它我不會傷害它,於是鹿同我說話。”
      唐望停下來看我。我不自主地笑了。一隻說話的鹿實在太難以置信了。
      “它對我說話,”唐望微笑說。
      “那只鹿會說話。”
      “是的。”
      唐望站起來,拿起他的獵具。
      “它真的說了話嗎?”我用著疑惑的語調問。
      唐望哈哈大笑起來。
      “它說了什麼?”我半開玩笑地問。
      我想他是在尋我開心。唐望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努力回憶,然後他兩眼一亮,告訴我那只鹿說了什麼。
      “神鹿說:‘哈羅,朋友。”’唐望說,“於是我回答:‘哈羅!’然後它問我:‘為什麼哭?’我說:‘因為我很悲傷。’然後神鹿走過來,在我耳邊說:‘不要悲傷。’”
      唐望凝視我的眼睛,他眼中閃著頑皮的光芒。他開始大笑。
      我說他和那只鹿的對話有些呆。
      “你期待什麼?”他問,仍舊笑著說,“我是個印第安人。”
      他的幽默感實在古怪,我只有跟著他笑。
      “你不相信神鹿會說話,是不是?
      “很抱歉,但是我就是無法相信這種事會發生,”我說。
      “我也不怪你,”他安慰說,“那是天底下最令人難以置信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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