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06

4.死亡的忠告

4.死亡的忠告


    1961125  星期三
    “有一天你會教我有關皮約特的知識嗎?”我問。   
    他沒有回答。像過去一樣,他只是看著我,好像我瘋了。
    在閒聊中,我多次提起這件事。每次他都皺眉搖頭。這個動作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而更像是失望、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們原來坐在他屋前的地上,他突然站起來,他的頭幾乎讓人察覺不到地點了一下,示意我跟著他走。
    我們朝南進入沙漠灌木叢。他在路上又一再說,我應該曉得我的自我重要感與個人歷史都是些無用的東西。
    “你的朋友們,”他突然轉向我說,“那些認識你很久的人,你必須立刻離開他們。”
    我覺得他瘋了,他的堅持是很愚蠢的,可是我什麼也沒說。他窺視著我,笑了起來。我們走了很長一段路後終於停下來,我正要坐下休息時,他卻要我到20遠的地方,大聲而清楚地和一叢植物談話。我感到不安與擔憂。他的古怪要求讓我難以忍受,我再次告訴他我無法對植物說話,因為我覺得太荒謬了。他唯一的反應是,我的自我重要感太巨大了。突然間,他似乎做了
    一個決定,他說,在我對這件事感到自然容易之前,不用再嘗試去跟植物說話。
    “你想學習植物,可是卻什麼事也不願意做,”他責備地說,
  “你究竟想要做什麼呢?
    我解釋說,我希望得到有關植物使用上的知識,因此我才要求他做我的資料提供者,我甚至願意付錢給他。
    “你應該接受錢的,”我說,“那樣我們兩個人都會覺得好過些。我就可以想問什麼就問什麼,因為你在為我工作,而我付你錢。你覺得如何?

    他不屑地看著我,下唇與舌頭顫動,大力吐氣,發出很難聽的聲音來。
    “我也這麼想,”他說,然後瘋狂地大笑起來,一定是因為我一臉驚愕的表情。
    很顯然他不是一個我能夠輕易應付的人。撇開他的年紀不說,他可是精力充沛,身體又是難以置信地強壯,我原來認為他年紀這麼大,一定可以成為一名完美的“資料提供者”。

    我一直認為老人是理想的資料提供者,因為他們是如此衰弱,除了談話之外,什麼事也不能做。但是相反,唐望卻是一個麻煩的傢伙,我覺得他既危險又教人拿他沒辦法。介紹我們認識的那位元朋友說得沒錯,他是一名古怪的印第安老人,雖然不像我朋友說的那樣,大部分時間泡在酒精裏,但卻比那個更糟——他是個瘋子。我再次感到以前有過的那種懷疑與害怕,這些我原來以為已經克服了的感覺,事實上,我毫無困難地說服自己回去找他。可是,當我發覺我喜歡和他在一起時,心裏不免覺得或許我也有點瘋了。他說我的自我重要感是一個障礙,這種想法確實對我產生了影響。但是這一切都只是理智上能夠接受的想法;一旦面對他的古怪行為,我又會感到害怕,想離開。

    我說,我相信我們非常不同,不可能和諧共處。
    “我們之中的一個必須改變,”他說,眼睛看著地面。“而你知道是誰。”
    他哼起一支墨西哥民謠來,然後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眼光犀利,目光炯炯。我想要轉移視線或閉上眼睛,但是,讓我十分驚異的是,我無法掙脫他的注視。
    他要我告訴他,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什麼。我說什麼也沒看到,可是他堅持要我說出他的眼睛讓我感覺到什麼。我努力讓他瞭解,我唯一感覺到的是我的局促不安,以及他看我的樣子讓我非常不舒服。
    他沒有就此甘休。繼續凝視我。那不是威脅或兇惡的注視,而是一種神秘的、令人不快的注視。
    他問,他是不是讓我想起一隻鳥。
    “一隻鳥?”我叫道。
    他像孩子一樣咯咯地笑起來,同時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
    “不錯,”他柔和地說,“一隻鳥,一隻非常有趣的鳥!
    他又把目光鎖定在我身上,同時命令我回想過去。他以一種不尋常的確定說,他“知道”我以前看過那樣的目光。
    那時我覺得,這個老人不願我誠意的請教,反而每次都要向我挑釁。我挑戰地回瞪他,他沒有發怒,卻笑了起來。他一拍大腿,跟著吆喝起來,好像在騎一匹野馬。然後神情嚴肅地告訴我,重要的是不要和他作對,同時要我努力回憶那只有趣的鳥。
    “看我的眼睛,”他說。   
    他的目光異常犀利,給人一種感覺——讓我想起什麼,可是又不能確定究竟是什麼。我想了一下,然後我突然明白了:不是他眼睛或頭的形狀,而是注視中一種冰冷的兇猛讓我想起老鷹的眼睛。那一刻,他正側頭看我,有一瞬間,我心中感到一片混亂。我以為我看見了一隻鷹的形象,而不是唐望。那形象一閃即逝,而我心中很亂,沒有再去注意它。   

    我很興奮地告訴他,我可以發誓說在他臉上看到了老鷹的樣子。他又是一陣笑聲。   
    我在老鷹的眼中看過那樣的眼神。在孩童時代,我常常獵鷹,祖父說我的技術不壞。他有一座養雞場,老鷹對他的事業是一項威脅。射殺鷹不僅是經營農場必須做的工作,也是天經地義的。我曾經被老鷹的犀利目光糾纏了很多年,一直不能忘懷,可是那已經是遙遠的過去了,我以為我已經忘了,直到現在才想起。   

    “我以前常常獵鷹,”我說。   
    “我知道,”唐望自然地回答。 
    他的語氣如此肯定,我不由笑了起來。我覺得他真是荒謬的傢伙,居然敢宣稱他知道我獵過鷹。我對他感到極端鄙視。
    “為什麼這樣憤怒?”他以真心關懷的語氣問。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以很不尋常的方式查問起我來。他要我再度注視他,告訴他那只“十分有趣的鳥”的事情。我努力和他作對,出於對他的蔑視,我說沒有什麼好講的;但是又禁不住問,為什麼他說他知道我獵過鷹。他沒有回答,反而再次批評起我來,說我是一個粗暴的傢伙,任何刺激都會讓我“口吐白沫”。我抗議說他錯了。我一直覺得我相當隨和、平易近人。我說都是他的錯,他的言行出人意料,讓我失去控制。
    “那麼你為什麼要發怒?

    我檢討了一下我的感覺與反應。我真的沒必要對他發怒。
    他再次堅持要我看他的眼睛,告訴他那只“奇怪的老鷹”的事。他改變了字眼,原先他用的是“十分有趣的鳥”,現在變成“奇怪的老鷹”。字眼的改變引起我個人情緒的變化,我突然覺得很傷感。
    他把眼睛眯成兩條狹縫,同時用非常誇張的語調說,他正“看見”一隻很怪的鷹。而且重複說了3遍,仿佛就在眼前。
    “你不記得了嗎?”他問。
    我一點都不記得。
    “那只鷹有什麼奇怪的?”我問。
    “這應該由你來告訴我,”他回答。
    我堅持說,我真的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因此,也不能告訴他什麼。
    “不要和我作對!”他說,“抵抗你的懶惰,好好回想。”

    我花了一段時間想弄懂他的意思。沒想到我也可以很努力去回想。
    “那時,你常常看到很多鳥,”他仿佛在暗示我。
    我告訴他,在孩童時候,我曾經在農場上住過,捕獲過幾百隻鳥。
    他說如果如此,要我記起其中獵過的有趣的鳥,應當不是很難的事。
    他詢問似地看著我,好像剛才給了我最後一個暗示。
    “我捕獲的鳥太多了,”我說,“現在什麼也不記得了。”
    “這只鳥很特別,”他耳語般地悄悄說,“是一隻鷹。”
    我再次思忖他真正的用意是什麼?他在逗我?還是認真的?過了一會兒,他又催我去回想。我想我是無法要求他停止這個遊戲,只能陪他玩下去。
    “你說的是一隻我獵過的鷹嗎?”我問。
    “是的,”他閉著眼睛小聲地說。
    “是在我小時候發生的?
    “是的。”
    “可是你說,你現在眼前就看到一隻鷹。”
    “一點也沒錯。”
    “你究竟想對我做什麼?
    “我在想法子讓你回想。”
    “什麼?天哪!
    “老鷹像光一樣快,”他直盯著我的眼睛說。我感到心跳停止。
    “現在看著我,”他說。

    但是我沒有看他。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模糊。我整個人被驚人的回憶所淹沒。那只白鷹!
    事情得追溯我祖父在數完他的雞後,大發雷霆,因為小雞每天總是莫名其妙的少了幾隻。所以,祖父就親自率領我們進行一場嚴密的監視,經過幾天日夜的守望後,終於看見一隻大白鳥爪上抓著一隻雞倏然飛走,行動迅速,顯然它熟悉路徑。它從樹後突然撲出,抓住雞,再從兩座雞舍中間的開口處飛走。前後就這麼一眨眼,祖父幾乎沒有看到,但是,我看到了,那是一隻鷹。我祖父說,如果是只老鷹,那一定是只白色變種的鷹。
    我們開始狩獵白鷹。有兩次我幾乎要逮住它,甚至迫使它把獵物丟下,可是最後它還是逃走了。它速度太快,而且非常聰明:從此以後,它再也沒有到祖父的農場獵食。
    要不是祖父激勵我去獵這只鳥,我可能會忘掉這件事。有兩個月時間,我滿山遍野到處追獵這只白鷹,我熟悉了它的習慣,幾乎能憑感覺知道它的飛行路線,但是它的速度及神出鬼沒總使我撲空。我敢誇口說,每次碰上它,我都能讓它沒法把它的獵物拿走,但是我也始終無法抓到它。
    在我對付白鷹的兩個月裏,只接近過它一次。那一次我追蹤了它一整天,十分疲倦,就坐下在一棵高大的尤加利樹下睡著了。突然一陣鷹的叫聲把我吵醒,我張開眼睛,不敢動彈。看見在尤加利樹的頂梢棲著一隻白色的鳥,就是那只白鷹。追蹤總算可以結束了,接下來將是困難的射擊。我仰臥在地上,那只鳥背對著我,這時一陣風吹來,我趕緊利用風聲的掩飾,拿起來福槍瞄準白鷹,我想等鳥轉過身來,或是它開始飛時才射擊,這樣才不會射空,但是那只鳥卻一動也不動,為了瞄得更准,就必須移動位置,但那只鷹的速度不容許我做任何移  選擇就是等待,於是我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也許是這段漫長的等待,也許是當下那種天地間唯我與鳥的寂寞感影響了我。一陣寒意突然從我背脊直沖上來,我站起來跑開了,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一下鳥是否飛走了,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舉動。

    我從來沒有把我最後的舉動與那只白鷹聯繫起來,只是很奇怪我竟然沒有射殺它。以前我射殺過幾十隻的鷹。在我生長的農場上,射鳥或獵殺其他動物都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說這個故事時,他非常注意地聆聽。
    “你怎麼知道白鷹的事?”我說完後問他。
    “我看見的,”他回答。
    “在什麼地方?
    “就在你面前。”
    我已經不想再爭辯了。
    “這一切代表的是什麼呢?”我問。
    他說像那樣的一隻白鳥是一個徵兆,不射殺它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你的死亡給了你一點小小的警告,”他用神秘的語氣說,“死亡來臨時,永遠像一陣寒意。”
    “你在說什麼?”我很緊張地問。
    他的故弄玄虛實在使我緊張。

    “你很懂鳥,”他說,“你也殺了許多鳥。你知道如何等待。你曾經耐心等待了幾個小時。我知道這一切,我正在看。”
    他的話在我心裏造成很大的慌亂,我想最讓我不快的就是他的那種不容置疑的口氣。他對我生命中我自己都無法確定的事情卻如此武斷,這是我最無法忍受的。我陷入沮喪之中,沒有發現他靠過來,直到他在我耳邊細語才注意到。起初我聽不懂,於是他又重複了一次。他要我很自然地轉身過去,看左邊的大石頭。他說我的死亡正在那兒瞪著我,如果我在他打信號時轉過身去,也可以看到它。
    他用眼睛給我信號。我轉過身去,我想我在岩石上看到了閃動,我的身體感到一陣寒顫,腹部肌肉不自主地收縮。我感到一陣震盪,一陣痙攣;一會兒之後,我恢復了鎮定,向他解釋說剛才看到的光影閃動是因為轉頭太快所造成的視覺上的幻覺。
    死亡是我們永恆的伴侶,”唐望以最嚴肅的語氣說,“它永遠在我們的左邊,一臂之遙。在你監視白鷹時,它也在監視著你,它在你耳邊低語,於是你感覺到它的寒意,就像今天一樣。死亡永遠在監視著你,直到有一天它會輕輕拍觸你。”

    他伸出手輕觸我的肩膀,同時用舌頭做出低沉的哢啦聲。這個效果足以令人喪膽。我幾乎想吐。
    “你這個男孩,偷偷地潛行追蹤獵物,也知道耐心等待,就像死亡的等待。你非常清楚死亡就在我們的左邊,就像你在白鷹的左邊那樣。”
    他的話有著一種奇怪的力量,讓我陷入一種莫名的恐懼中;我唯一的防衛就是埋頭把他說的一切全部寫下來。

    如果我們知道死亡正在潛獵我們,又怎能感覺自己如此重要呢?”他問。
    我覺得他並不是真的要我答,而且我也說不出任何話來。我被一種新的心情籠罩著。
    “當你不耐煩時,”他繼續說,“你應該轉向左邊,向死亡尋求忠告。如果死亡對你打個手勢,或你瞥見了它,或者你只要感覺它在那兒守望你,你就可以拋棄許多令人心煩的瑣事。”
    他又靠過來,在我耳邊壓低聲音說,如果我照他的信號,迅速轉向左邊,就可以再度看到死亡在石頭上。   
    他向我使出了一個幾乎覺察不到的眼色,可是我不敢轉頭。
    我告訴他,我完全相信他的話,他可以不必再強調這件事,因為我已經嚇壞了。他又一次轟然大笑。
    他回答說,死亡再怎麼強調也不為過。我爭辯說,老是談死亡對我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只會帶給我不快與恐懼。

    “胡扯!”他大叫說,“死亡是我們僅有的明智忠告者。當你覺得一切都不順利,一切就要完蛋的時候,轉身問問死亡事實是否如此。你的死亡會告訴你,你錯了;除了它的觸摸之外,一切都無關緊要。它會告訴你:‘我還沒有碰你呢!’”

    說完,他搖著頭,似乎在等我的回答。我什麼也沒說,我的思潮在奔馳。他的話大大地打擊了我的自我中心主義。在死亡的提醒下,對他的憤怒成了天下最無聊的瑣事。
    我覺得他完全清楚我心境上的變化。他已經使局面倒向他
    那一邊。他微笑著,開始哼起一支墨西哥曲子。

    “是的,”他停頓很久之後,柔聲說,“我們之中有一個必須改變,而且要快。我們之中有一個必須再次學習,知道死亡是獵人,總是站在我們左邊。我們之中有一個必須尋求死亡的忠告,拋棄那種可憎的瑣事,這些瑣事只屬於某些人,他們以為死亡永遠不會碰觸他們。”

    我們沉默了一個多小時,然後又開始往前走。我們在沙漠灌木叢中漫遊了好幾個小時。我沒有問這樣做是不是有什麼目的;有沒有都無所謂,他讓我重溫那種遺忘了好久,不需任何理性目的、隨意漫遊的純粹樂趣。
    我要求他再讓我看一下在石頭上瞥見的東西。
    “讓我再看一下那個陰影,”我說。
    “你是指你的死亡,對嗎?”他回答,語氣帶些諷刺。
    有一會兒我不大願意用那個字眼。
    “是的,”我終於說,“讓我再看看我的死亡。”
    “現在不行,”他說,“你太硬(solid)了。”
    “什麼?請再說一遍。”

    他開始笑起來。不知為什麼,他的笑聲不再像過去那樣無禮而令人討厭。我不認為笑的聲調、大小、笑意和過去有什麼不同,不同的是我的心情。從死亡隨時會降臨的觀點看,我的恐懼與惱火都失去了意義。
    “那我和植物說話好了,”我說。
    他哈哈大笑起來。
“你現在是好得過分了,”他說,仍舊笑著。“你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要穩住。現在沒有必要和植物談話,除非你想知道它們的秘密,而且要那樣做,你要有非常堅定的意願才行。因此省下你的好意,不需要去看你的死亡,只要感覺它在你的身邊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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