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06

7.使自己不被得到

7.使自己不被得到


      1961629  星期四

      一個禮拜來,唐望每天都詳細講解獵物行為的知識,深深使我著迷。今天他更以他所謂的,鵪鶉的怪癖”來說明許多打獵的技巧,然後實地印證。我完全沉迷於他的解說中,一整天過去了,我也沒有察覺時間的流逝,甚至忘了吃午飯。唐望開玩笑說,要我忘記吃飯,實在是不簡單。
      這一天,他捕抓到5只鵪鶉,用他教我製作的精巧陷阱捕獲的。
      “我們有兩隻就夠了。”說完,他放走了其餘3只。
      然後他教我如何烤鵪鶉。我本來想砍些灌木,做個烤肉坑,就像我祖父當年做的——坑上鋪上綠色的樹葉,然後再用土封起來,但是唐望說,不需要再傷害灌木,因為我們已經傷害了鵪鶉。
      吃完之後,我們很悠閒地散步到一處岩石地帶。我們在一塊沙岩的山坡上坐下來。我開玩笑說,如果這件事讓我來處理,我會把5只鵪鶉都烤了,而且烤出來的味道也會比他好。
      “我不懷疑,”他說,“但是如果你那樣做了,我們可能永遠無法安全離開這個地方。”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問,“誰會阻止我們?
      “灌木叢、鵪鶉。周圍的一切都會聯手起來。”
      “我永遠搞不清楚你是在開玩笑還是說正經話,”我說。
      他假裝不耐地做了一個手勢,嘴巴發出聲響。
      “你對說正經話有很奇怪的看法,”他說,“我常常笑,因為我喜歡笑,但是我所說的每一句話絕對都是正經的,即使你不能瞭解。為什麼這世界只能像你所想像的?是誰給你那樣的權威說這種話?
      “可是也不能證明這世界是另外一個樣子,”我說。
      天色漸黑。我在想是不是該回他家的時候了,但是他似乎不忙著走,而我也樂得在這兒自我沉醉一番。
      風很冷。他突然站起來說,我們要爬上山頂,站在一個沒有灌木的空曠處。
       “不要怕,”他說,“我是你的朋友,我不會讓壞事發生在你身上。”
      “你是什麼意思?”我問,提高了警覺。
      唐望有一種非常狡詐的本領,能把我從完全的陶醉貶到極端的恐懼中。
      “在一天的這個時刻,世界是非常奇特的,”他說,“那就是我的意思,不論你看到什麼,都不要害怕。”
    “我會看到什麼?
      “我還不知道,”他說,目光眺望著遙遠的南方。
      他似乎並不擔憂。我也一直看相同的方向。
    他突然一振,左手指著灌木林中幽黑的一處。
      “在那裏,”他說,彷佛他一直等待的一樣東西出現了。
    “什麼東西?”我問。
      “在那裏,”他重複說,“看!!
      我什麼也沒有看到,只有灌木叢。
      “現在它在這裏了,”他說,口氣緊急,“來了。”
      突然一陣急風吹到我臉上,使我雙眼刺痛,我再度注視他指的方向,沒有任何特殊的事物。
      “我什麼都沒看見。”我說。
      “你剛才感覺到它了,”他回答,“現在,它進入你的眼睛裏,使你看不見。”
     “你在說什麼?
     “我故意帶你到山頂上,”他說,“我們在這裏目標明顯,有東西正朝我們而來。”
      “什麼東西呢?風嗎?
      “不只是風,”他嚴肅地說,“在你看來也許只是風,因為你只知道風。”
      我張大眼睛,瞪著灌木叢。唐望在我旁邊靜靜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附近的灌木叢,開始折下一些樹枝。他折了8枝,捆成一束。他要我照著做,並且大聲向植物道歉,因為我們傷害了它們。
      我們捆好了兩把樹枝後,他要我背其中一把跑上山頂,仰臥在兩塊大岩石之間。他以極快的速度用我那捆樹枝蓋住我全身,然後以同樣方式把自己遮蓋起來。他從樹縫中悄悄對我說,我應該要仔細觀察,當我們躲起來後,所謂的風是如何慢慢平息下來。
     過了一會兒,出乎我意料之外,風確實如唐望所預料的,逐漸停止吹襲了。如果我不是在等待,就不會注意到這些變化。風本來吹過樹葉縫隙吹到我的臉上,然後慢慢靜止下來。
     我低聲告訴唐望說,風已經停了,他也低聲回答說,我不可以做出任何明顯的響聲或動作,因為我稱之為風的根本不是風,而是一種本身有自己意志的東西,能認出我們來。
      我因緊張而笑出聲來。
      唐望低聲要我注意四周的寂靜,又說他要站起來,而我要跟隨他的動作,用左手輕輕拿起樹枝,放到一旁。
      我們同時站了起來,唐望朝南眺望了一會兒,然後突然轉身,面向西方。
      “狡猾,真是狡猾。”他喃喃自語,指著西南方的地區。
      “看!!”他催我。
      我盡我所能地瞪著他說的方向,去看他說的東西,但是什麼也沒看到,說得更正確的一點,我沒有看見任何以前沒見過的東西,只有灌木叢似乎被微風吹拂著,有一種波動。
     “來了。”唐望說。
     這時一陣氣流沖到我臉上。風似乎真的是在我們站起來之後才開始吹起。我無法相信這樣的事,一定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唐望輕聲笑著,叫我不要花腦筋去尋找合理的解釋。
      “讓我們再去采一次樹枝,”他說,“我很不願意對這些小植物做這樣的事,但是我們一定要停頓你。”
      他把我們剛才用來遮蓋身體的樹枝撿起來,然後用小石塊與泥土把樹枝掩埋住。之後,我們照剛才的動作重做一遍,兩個人都採摘了8根新樹枝。在這段期間,風不停地吹著,我可以感覺到風吹動我耳邊的頭髮。唐望低聲說,一旦他把我蓋住之後,我應該靜靜地,不要有任何聲音與動作。他很快地用樹枝蓋住我,然後他也躺下來,同樣蓋上樹枝。
      大約那樣躺了20分鐘。在這段時間裏,驚人的事發生了;風從強烈的吹襲變成了輕柔的拂動。
      我屏住呼吸,等待唐望的訊號。在某個時刻,他輕輕推開樹枝,我也照做了,然後我們站起來。山頂很靜,只有周圍灌木叢中的葉片輕微、柔和地顫動。
      唐望的眼睛凝視我們南方的灌木林。
      “又來了!”他大聲喊著。
      我不自主地跳起來,幾乎失去平衡,他大聲命令我去看。
      “你要我看什麼呢?”我絕望地問。
      他說不管那是風或什麼,也許像在灌木林上方高處的一朵雲或氣漩,朝著我們的山頂盤旋而來。
      我看到遠處的灌木林上有個波紋在形成。
      “又來了,”唐望在我耳邊說,“看它如何找我們。”
     就在這時,一陣強風吹到我臉上,就像上次一樣。但是這一次我的反應不同了。我感到恐懼。我沒有看見唐望所描述的東西,但我看見灌木林中有一陣怪異無比的波紋。我不願被這一點恐懼所征服,開始尋找任何可能的解釋。我告訴自己說,這地區一定有一種連續性的氣流,而唐望對這裏了若指掌,不僅清楚那股氣流,更能預測它的動向。他只需要躺下來,計算時間,等風逐漸停止,然後等風快要吹起時,才站起來。
      唐望的聲音把我從沉思中喚醒,他說是該離開的時候了;我有些遲疑,我想要留下來看風是否會漸漸平息。
     “我什麼也沒有看到,唐望。”我說。
     “但是你已經注意到不尋常的事物。”
     “也許你應該再告訴我一次,到底我要看什麼。”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他說,“有東西隱藏在風中,像一個氣漩,像一片雲,像一陣霧,像一張旋轉的面孔。”
      唐望用手勢做出水準與垂直的運動。
      “它有特定的運動方向,”他繼續說,“不是上下震動,就是轉動盤旋。一個獵人必須要懂得這些才能正確地行動。”
      我想說些迎合他的話,但是他似乎在努力地解釋他的觀念,使得我不敢這麼做。他看了我一會兒,我把目光移開。
      “相信這世界只是如你所想像的,實在很愚蠢,”他說,“這世界是很神秘的地方,特別是在黃昏的時候。”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風。
      “它會跟著我們,”他說,“使我們疲憊,也能殺死我們。”
      “那個風?
      “在一天的這個時刻——黃昏時,沒有風,這時只有力量。”
    我們在山頂上坐了一個小時,風使勁吹個不停。

      196161  星期五
    
    下午吃過飯後,唐望和我來到屋前的空地上。我坐在我的“好地方”上整理筆記。唐望躺在地上,雙手疊在腹部,因為“風”的緣故,我們一整天都待在屋子四周。唐望解釋說,我們已經刻意打攪風,最好不要再玩弄它。我甚至晚上睡覺時也必須蓋著樹枝。
    突然一陣風使唐望以驚人的敏捷跳了起來。
    “該死,”他說,“風在找你。”
    “我不信,唐望,”我笑著說,“我實在無法相信。”
    我不是頑固,只是無法贊同他的想法,什麼風有意志,會尋找我們,或者風盯上了我們,在山頂上追著我們。我說這種“有意志的風”是用一種過於幼稚的方式來解釋世界的現象。
    “那麼什麼是風呢?”他以挑戰的語氣問。
    我耐心向他解釋,冷熱氣團交會產生不同的氣壓,而氣壓使空氣產生水準或上下運動。我花了一段時間,才把基本氣象學解釋清楚。
    “你是說,風只是熱氣流與冷氣流?”他以困惑的口吻說。
    “恐怕是的!”我說,然後默默地享受我的勝利。
    唐望似乎無話可說。但是他看看我,接著大笑起來。
    “你的意見是最後的意見,”他帶著諷刺的口吻說,“你說了就算數了,是不是?但是對一個獵人而言,你的意見是狗屎。不論氣壓有一種兩種或十種,都沒什麼差別;如果你生活在荒野中,你就會知道,在黃昏時風成為力量。一個稱職的獵人明白這個道理,並且根據這個道理來行動。”  
    “他如何行動?
    “他利用暮色,及隱藏在風中的力量。”
    “怎麼利用呢?
    “如果情況適合,獵人就蓋住身體,保持不動,躲開那股力量,一直等到黃昏逝去,力量就會把它封閉在它的保護之下。”
      唐望用手做出把東西包住的姿勢。
      “這種保護就像是……”
      他停下來思索一個適當的字,我建議用“網”。
      “不錯,”他說,“那股力量的保護就像是把你包在網內。獵人就能呆在曠野中,不受豺狼虎豹或小蟲的騷擾。山獅會爬到獵人身上嗅嗅他的鼻子,獵人若能保持不動,山獅就會離開,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反過來說,如果獵人想被注意到,他只需要在黃昏時站在山頂上,於是力量就會整個晚上纏著他。所以,獵人如果要夜行,或想保持清醒,他就要使自己可以被風找到。
      這就是偉大獵人的秘密。知道在什麼適當的地方暴露自己,或收斂自己。”

      我感到有些困惑,要他再說一次。唐望很耐心地解釋,他只是用風與黃昏來說明隱藏自己與顯露自己之間的重要交互作用。
    你要學習刻意地暴露和收斂,”他說,“你現在的的情形是,你總是在那裏不自覺地暴露自己,使自己容易被得到。”

     我抗議。我自己覺得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隱秘。他說我沒有瞭解他的意思。收斂自己並不是指躲藏或隱秘,而是使自己不被得到

      “我換另一種說法吧,”他耐心地繼續說道:“如果每個人都知道你躲了起來,躲藏就失去意義了。
      “那正是你現在問題的所在,在你躲藏時,每個人都知道你躲了起來。當你不躲時,就可以讓每個人都刺你一刀了。”

      我感到被威脅,連忙試著為自己辯護。
      “不要為自己辯護,”唐望冷冷地說,“沒有必要。我們都是愚人,你也不例外,在我生命中有段時間就像你一樣,一次又一次暴露自己,使自己變得唾手可得,直到最後我一無所有,只剩下哭泣而已,這就是我的過去,像你一樣。”

      唐望打量了我一陣,然後大聲歎了口氣。
      “雖然我當時比你年輕,”他繼續說,“但是有一天我受夠了,終於改變了。不妨說,有一天我成為獵人,我學到了暴露與收斂的秘密。”

      我告訴他,他的話像是耳邊風,我實在不懂他所謂的暴露是什麼意思。他使用西班牙的成語"ponerse al alcance""ponerseen el medio del camino",也就是“置己身於他人可及之處”和“置己身于大馬路中”。

       “你必須要移開自己,”他解釋說,“你必須從大馬路中退出去。你整個人就在上面,因此根本無法隱藏,你只是在想像你是隱藏的。在馬路中央是表示四周所有的人都可以看到你的行動。”
     他的比喻很有趣,但也十分模糊不清。
     “你在說謎語,”我說。
     他凝視我好久,然後哼起調兒來。我坐直身體,提高警覺。我知道每當唐望哼起墨西哥小調時,也就是他準備要打擊我的時候了。

      “嘿,”他笑著說,瞄了我一眼。“你的那位金髮朋友怎麼了?你曾經很喜歡的那個女孩。”    我一定是像個呆子般吃驚地瞪著他。他高興地笑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向我提過她,”他安慰我說。
     可是我不記得曾經告訴過他任何人的事,更不用說那位金髮女孩。
      “我從來沒有向你提過這一類的事,”我說。
      “你當然有提過,”他說,仿佛就此結束了這個爭論。
      我想要抗議,但他阻止了我,說他如何知道這件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曾經喜歡過她。
      我從心底湧起一股對他的恨意。
      “不要失去控制,”唐望冷冷地說,“這是你該除掉你的重要感的時候。”
      “你曾經有過一個女人,一個很親密的女人,然後有一天你
失去了她。”
      我開始懷疑我是否真的對唐望提過她。我的結論是不會,但也可能有。每一次我開車送他時,我們總是無所不談。我不記得我們說過什麼,因為開車時我無法做筆記。有了這個結論,我感覺平靜了些。我告訴他,他說得對。曾經有一位金髮女孩,在我生命中占著重要的地位。
      “為什麼她不和你在一起呢?”他問。
      “她離開了。”
      “為什麼?
      “有許多原因。”
    “原因並不多,只有一個,你使自己過於容易被得到。”
我急於想知道他這話的意思。他又觸到了我的痛處。他似乎也知道他所做的,他噘起嘴,想藏起一個惡作劇的笑容。
      “大家都知道你們兩個,”他以非常堅定的信心說。
      “這有什麼不對嗎?
      “肯定不對。她是個不錯的人。”

      我很真誠地表示,他這種瞎猜的做法令我厭惡,尤其是他總是好像有十足的把握一樣。“但我說的是真話,”他很坦白地說,“我全都看見了。她是個好女孩。”
      我知道爭辯也是徒然,但我仍然對他很惱火,因為他碰觸到我生命中的傷口。我說那女孩其實不是那麼好的人,她十分軟弱。
      “你也是一樣,”他平靜地說,“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直四處尋找她;這使她成為你世界裏一個有特殊意義的人,我們只用好字眼來形容這樣的人。”
      我感到很困窘;一種強烈的悲哀開始侵襲我。
      “你對我做什麼,唐望?”我說,“你每次總是能使我難過。為什麼?
      “你放縱自己的傷感之情,”他以攻代守。
      “這一切的重點在哪里,唐望?
      “重點就是不被得到,”他宣稱,“我喚回你對這個人的記憶,只是為了要讓你知道我無法靠風告訴你的道理。”

      你失去她是因為你很容易被得到;你總是在她伸手可及之處,你的生活呆板。”
      “不,”我說,“你錯了,我的生活絕不呆板。”
      “以前你的生活死板,現在也是,”他斷然地說,“你的生活有不尋常的規則,因而讓你感覺不到這點,但我向你保證,你的生活真的很呆板。”
      我想要陷入沮喪憂鬱之中,但他的眼神讓我覺得不安,似乎在不斷地推動我。

      獵人的藝術在於使自己不被得到,”他說,“在那個金髮女郎的情況中,這句話的意思是,你要做個獵人,不要常常和她見面,不是像你以前做的那樣,你日復一日和她膩在一起,最後只剩下彼此厭倦的感覺,對不對?

      我沒有回答。我覺得不需要。他說對了。
      使自己不被得到,意思是你要小心地有保留地碰觸周圍的世界。你不吃五隻鵪鶉,只吃一隻;你不會為了做烤肉坑而傷害植物;除非必要,否則你不會把自己暴露給風的力量;你不會把其他人的生命利用、壓榨到一無所有,尤其是你所愛的人。”

      “我從來沒有利用過任何人,”我誠懇地說。
      但唐望堅持說我有,因此我才可以放肆地說我對人感到厭倦。
      “收斂自己,意味著你刻意避免去耗盡自己和別人,”他繼續說:“意味著你既不饑餓,也不絕望。像那可憐的傢伙,覺得自己在吃最後一餐,於是吞下所有的食物,那5只鵪鶉!”
      唐望確實在暗中算計我。我笑了起來,那似乎使他高興。他輕觸我的背。

      獵人知道他會一次又一次地把獵物引進陷阱裏,因此他不憂慮。憂慮就會被得到,不知不覺地被得到。一旦你開始憂慮,你就會因為絕望而抓住任何東西;一旦你抓住東西不放,就會為之耗盡你的力量,或耗盡你所抓住的人或東西。”

      我告訴他,在我的日常生活裏,不被得到是無法想像的。我的理由是,為了能做一個正常人,我必須要在每一個有關的人的可及之處。
     “我已經告訴過你,讓自己不被得到,並不是表示要躲藏或隱秘,”他平靜地說,“也不是要你不和別人交往。獵人小心有保留地利用世界,謹慎柔和,不論是動物、植物、人類或力量。獵人親密地和世界交往,但是又不會被這個世界得到。”

      “那是矛盾的,”我說,“如果他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生存在這個世界裏,他就無法不被得到。”
      “你還不明白,”唐望耐心地說,“他不被得到,因為他沒有把他的世界壓榨得變形。他只是輕觸這世界,需要在這世上停留多久,就停留多久,然後悄然消失,幾乎不留下絲毫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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