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06

20.前往依斯特蘭的旅程

20.前往依斯特蘭的旅程


    唐哲那羅在中午時回來,由於唐望的建議,我們三人開車到我前一天去過的山區裏。下車後我們沿上次走過的山路上山,但是並未停在上次逗留的地,而往上爬到山頂,然後走下山坡,來到一個平坦的峽谷裏。
    我們停下來,在一個山丘頂上休息,是唐哲那羅選擇的地點。我自動坐下來,就像每一次與他們在一起時,唐望坐在我右邊,唐哲那羅在我左邊,我們形成一個三角形。
    沙漠裏的短樹叢煥發出濕潤細膩的光澤,那是下過春雨之後的鮮綠。
    “哲那羅要告訴你一些事情,”唐望突然說,“他要告訴你,他第一次遇到他的同盟的故事,是不是,哲那羅?
    唐望的聲音有哄人的味道。唐哲那羅看著我,把他的嘴唇縮成一個小洞。他頂起舌頭,嘴唇一張一閉著,像在痙孿。
    唐望看著他大笑,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在做什麼?”我問唐望。
   “他是一隻母雞!”他說。
   “一隻母雞?
   “看,看他的嘴巴,那是母雞的屁股,馬上就要生蛋了。”
    唐哲那羅嘴唇的抽搐漸漸加快,他的眼神變得古怪而瘋狂,嘴巴張開,好像是抽搐使小洞變大似的。他的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然後他雙手交叉在胸前,很沒有禮貌地吐了一口痰。
    “該死!不是蛋,”他說,表情很擔憂。
    他的身體姿勢和臉上表情是那麼滑稽,我忍俊不住。
    “哲那羅既然差點生了個蛋,也許他會願意告訴你,他第一次和同盟遭遇的情形,”唐望再次說道。
    “也許,”唐哲那羅說,似乎不很熱衷。
    我懇求他告訴我。
    唐哲那羅站了起來,伸展手臂與腰背,他的骨頭一陣響,然後他又坐下來。
    “我第一次抓住我的同盟時,我還很年輕,”他終於說,“我記得那時正午剛過。我從天剛一亮時就到曠野中,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間,同盟從樹叢後跳出來,擋住我的去向,他在那裏等待我,並邀我和他角力。我正要回頭走,不理他,但是我忽然想到,我的身體夠強壯,能和他較量,雖然我很害怕。一陣寒意沖上背脊,我的脖子硬得像塊木板,順便告訴你,當你的脖子變硬時,那就表示你已經準備好了。”
    他打開襯衫,給我看他的背。他繃緊他頸部、背部和手臂的肌肉。我發覺他的肌肉十分發達。回憶起同盟的遭遇,仿佛觸動了他全身的每一條肌肉。
    “在這種情況下,”他又說,“你必須要閉緊嘴巴。”
他轉向唐望說:“是不是這樣?
    “是的,”唐望平靜地說,“因為當你抓住同盟時,會有很大的衝擊,可能會讓你咬斷舌頭,或把牙齒都撞掉。你的身體一定要挺直站好,兩腳穩穩地踩在地上。”
    唐哲那羅站起來,示範正確的姿勢:他的膝蓋微彎,手垂在兩側,手指微彎。他似乎很輕鬆,但又屹立在地上。他保持這姿勢一會兒之後,我以為他要坐下來,但是他突然向前一沖,仿佛腳下有彈簧似的。他的動作太突然,我往後倒下;但就在我跌倒時,我很清楚地感覺到唐哲那羅抓住了一個人,或者是某種具有人形的東西。
    我坐直起來,唐哲那羅全身的肌肉還是緊繃著,然後他突然放鬆下來,回到他原來的地方坐下。
    “卡洛斯剛才看見了你的同盟,”唐望隨口一提,“但是他還是太虛弱,跌了一跤。”
    “真的嗎?”唐哲那羅故作天真狀地問,鼻孔張得大大的。
    唐望向他保證,我確實“看見”了。
    唐哲那羅又朝前一躍,用力之猛,我朝一側倒下去。他的動作如此迅速,我實在看不出來他是如何從坐姿跳起來的。
    他們兩人都大笑,然後唐哲那羅的笑聲變成了咆哮聲,和狼的號叫一模一樣。
    “不要以為你必須像哲那羅跳得一樣好,才能抓住同盟,”唐望叮囑道,“哲那羅能跳得這麼好是因為他有同盟在幫他。你只須穩穩站在地上,準備承受衝擊。你要像哲那羅還沒跳之前那樣站著,然後你要往前一跳,抓住同盟。”
    “他應該先吻吻他的勳章,”唐哲那羅插嘴道。
    唐望故作正經地說,我沒有勳章。
    “那麼他的筆記本該怎麼辦?”唐哲那羅堅持道,“他非得想辦法處理他的筆記本才行,在跳起來之前把它擱在一旁,或者他可以用筆記本來打同盟。”
    “我真該死!”唐望似乎真心感到驚訝地說,“我從來沒有想到這個。我敢打賭同盟一定是第一次被人用筆記本打倒在地上。”
    唐望的笑聲和唐哲那羅的狼號叫聲停息之後,我們三個人的心情都很好。
    “你抓到同盟之後,怎麼樣呢,唐哲那羅?”我問。
    “先是有力的震動,”唐哲那羅遲疑片刻後說,他似乎在整理思緒。
    “我從來沒有想到會像是這樣,”他繼續說:“就像是一種,一種,一種……我說不出來的東西。我抓住同盟之後,我們開始旋轉。同盟使我旋轉,但我沒有鬆手。我們在空中旋轉著,速度又快又強,最後我什麼都看不見,變成白茫茫的一片霧。我們一直旋轉,旋轉,旋轉著。突然間我覺得我又站在地面上了。我看看自己,同盟並沒有殺掉我。我還是完整的一個人,我還是我自己!這時我知道我勝利了,我終於有個同盟了。我高興地跳上跳下,多棒的感覺!那是多棒的感覺啊!
    “然後我看看四周,想知道我在何處,周圍的一切對我都很陌生。我想同盟一定是把我騰空抓起,丟到很遠的地方。我辨認方向,我想我家一定是在東方,所以我就朝東走。時間還早,和同盟的遭遇沒有占去多少時間。我很快地找到一條小徑,然後我看到一群男女朝我走來,他們是印第安人,我以為他們是馬劄提克族的印第安人。他們圍著我,問我要去哪里。‘我要回依斯特蘭的家,’我告訴他們,‘你迷路了嗎?’有人問,‘是的,’我說,‘你們怎麼知道的?”因為依斯特蘭不是往那裏走。依斯特蘭是在相反的方向。我們就要到那裏去,’另一個人說,‘跟我們一起走吧!’他們齊聲說,‘我們有食物!
    唐哲那羅停下來望著我,好像在等我發問。
    “嗯,後來怎麼樣?”我問:“你跟他們走了嗎?
    “不,我沒有,”他說:“因為他們不是真實的。在他人向我走過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在他們的聲音及友善的態度中,都有某種東西暴露了他們的底細,尤其是當他們要我跟他們走的時候,因此我趕快跑開。他們都在後面叫我,求我回去,他們的哀求聲變得很蠱惑,但我繼續跑走,離開他們。”
    “他們是誰?”我問。
    “是人,”唐哲那羅斷然地回答,“但不是真實的。”
    “他們就像鬼魅,”唐望解釋,“像幻影。”
    “走了一會兒,”唐哲那羅繼續說,“我更有自信了。我知道依斯特蘭是在我走的方向。然後我看見兩個人從前面的山路走下來,他們似乎是馬劄提克族印第安人。他們牽著一頭驢,上面馱著柴草。他們經過我身邊時咕噥一聲:‘午安。’
    “‘午安!’我說,繼續前進,他們根本沒注意我,只顧走他們的路,我放慢腳步,回頭看看他們。他們繼續走著,絲毫不理會我。他們似乎是真實的,我追上去,大叫;‘等一下,等一下!
    “他們牽著驢,站在兩側,好像在保護驢背上的貨物。
    “我在山區裏迷了路,’我對他們說,‘到依斯特蘭是往哪里走?’他們指著他們前進的方向。‘你還要走很久,’其中一人說:‘依斯特蘭是在山區的另一邊;你要走四五天才能到達。’然後他們回頭繼續走。我覺得他們是真的印第安人,因此要求他們讓我跟他們一起走入。
    “我們一起走了一會兒,然後其中一人取出他的食物,遞給我一些。我當場楞住。他遞給我食物的樣子十分奇怪。我的身體感到恐懼,所以我向後一跳,趕快跑開。他們倆都說如果我不和他們走,我會死在山裏,勸我和他們一起走。他們的請求也是十分蠱惑,但我使出全力跑開。
    “我繼續走。這時我知道我是在朝著依斯特蘭的方向走,而那些幻影想要把我誘離正途。
    “我碰到了八個幻影;他們一定是知道我的決定是不可動搖的。他們站在路旁,用哀求的眼光看著我。他們大多會拿出食物或其他的貨物,像在路邊賣東西的誠實商人。我沒有停下來,也沒有看他們。
    “下午稍晚時,我來到一處山谷,我似乎認得這裏,看起來有點熟悉,我想我以前來過。若是如此,那我就走到依斯特蘭的南方了。我開始尋找地形上的特徵,來確定自己的位置,更正我的方向。這時我看見一個印第安男孩在放羊。他也許只有7歲,身上的穿著和我自己小時候一樣。事實上,他使我想起我自己小時候為父親看管兩隻山羊的樣子。
    “我觀察他一會兒,小男孩在自言自語,和我小時候一樣,然後他會和羊說話。就我放羊的經驗來看,他做得實在很好,他很細心與謹慎。他沒有放縱他的山羊,也沒有虐待它們。
   “我決定喊他,我大聲對他說話,他跳起來,跑到一塊岩石後面,從石縫中偷偷看我,他似乎準備要逃命。我喜歡他。他似乎很害怕,但他仍有時間把他的羊群趕到我看不見的地方。
    “我向他說了好多話。我說我迷路了,不知道往依斯特蘭要怎麼走。我問他這是什麼地方。他說的地名正是我剛才所猜想的,我很高興,我知道我已不會再迷路了,並思索著同盟的力量居然這麼大,在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我的身體帶到這麼遠的地方。
    “我謝謝那男孩,準備離開。那個男孩從躲藏處走出來,把他的山羊趕上一條幾乎看不見的小徑上。這條小徑似乎通往到山谷中。我喊那男孩,他沒有跑開。我向他走近,當我太靠近時,他就跳入樹叢中。我稱讚他的小心,然後問他幾個問題。
    “‘這條小路通往哪里?’我問,‘下麵?’他說,‘你住在哪里?’‘上面。”下面有許多房子嗎?”沒有,只有一間。”還有其他的房子在什麼地方?’男孩漫不經心地指著山谷的另一邊,就像同年紀的小孩一樣,然後他趕著羊群走下小路。
    “‘等一等,’我對男孩說,‘我又累又餓,帶我去見你的家人。’
    “‘我沒有家人。’小男孩說。我心中一震,不知為什麼,但他的聲音使我很遲疑。男孩注意到我的遲疑,停下來對我說:‘我家裏沒有人,’他說,‘我的叔叔走了,他太太到田裏去了。家裏有很多食物,好多好多,跟我來吧。’
    “我幾乎要感到哀傷,那男孩也是個幻影。他的聲調及渴望的語氣暴露了他的底細。許多幻影想要誘惑我,但是我不害怕。剛才與同盟的較量仍使我感到麻木。我想要對同盟及那群幻影發發脾氣,但是不知如何,我無法像以前一樣地發脾氣,於是我就作罷。然後我想要悲傷一番,因為我喜歡那個小男孩,但是我也無法悲傷,只好作罷。
    “突然間我明白,我有了一個同盟,那些幻影不能拿我怎麼樣,於是我就跟著小男孩走下山路。有其他的幻影會突然沖出來,想使我跌下山崖,但是我的意志要比他們強,他們一定也感覺到了,因為它們停止搔擾我了。一會兒之後,他們只是站在路旁;不時會有幾個朝我撲來,但都被我的意志給擋回去,最後他們都不來打擾我了。”
    唐哲那羅說到這裏,停了好久。
    唐望看看我。
    “後來怎麼樣,唐哲那羅?”我問。
    “我就繼續走,”他說的很實在。
    他似乎已經把故事說完,不想再說下去了。
    我問他,為什麼從他們給他食物,就可判斷他們是幻影。
    他沒有回答。我進一步又問,是否馬劄提克族印第安人通常不會表示自己有食物,或是對食物非常在意。
    他說,他們的口氣,引誘他的那種渴望以及提到食物的神態,都足以斷定他們是幻影。而他之所以能判斷,是因為他的同盟在幫助他。他表示,若是靠他自己,他絕對不會注意到那些特別的細節。
    “那些幻影是同盟嗎,唐哲那羅?”我問。
    “不是,他們是人。”
    “人?但你說他們是幻影。”
    “我說他們已不再是真實的了。在我遭遇了同盟之後,沒有一件事是真實的了。”
    我們沉默了許久。
    “這件事的最後結果是什麼,唐哲那羅?”我問。
    “最後的結果?
    “我是說,你最後是怎麼到達依斯特蘭?什麼時候到的?
    他們兩人同時爆出大笑。
    “那就是你所謂的最後結果啊!”唐望說,“那麼我們可以這麼說,哲那羅的旅程沒有最後的結果。永遠不會有最後的結果。哲那羅還是在前往依斯特蘭的路上!
    唐哲那羅犀利地瞥了我一眼,然後轉頭眺望遠方,遠遠的南方。
    “我永遠也到不了依斯特蘭,”他說。
    他的語氣堅定而又溫柔,像是在喃喃自語。
    “但是在我的感覺裏……有時候在我的感覺裏,像是還差一步就要到了,但是我永遠到不了。在我的旅程中,連過去熟悉的路標都找不到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唐望和唐哲那羅互相注視著,他們的眼中有種哀傷的神色。
    “在我前往依斯特蘭的旅程中,我只見到虛幻的旅客,”他輕聲說。
    我看看唐望。我不懂唐哲那羅的意思。
    “哲那羅在他往依斯特蘭的旅途中所遇見的每一個人,都只是飄忽不定的幻影,”唐望解釋說,“拿你來說,你就是一個幻影。你的感覺與你的渴望,都是其他人的感覺及渴望。這就是為什麼他說,在他往依斯特蘭的路上所遇見的過客,都是幻影。”
    我突然明白了,唐哲那羅的旅程只是一個隱喻。
    “那麼你的依斯特蘭旅程不是真實的,”我說。
    “是真實的!”唐哲那羅反駁道,“那些旅客才不是真實的。”
    他點點頭,指著唐望,很肯定地說;“這才是唯一真實的人。我只和這個人在一起時,世界才是真實的。”
    唐望笑笑。
    “哲那羅把他的故事告訴了你,”唐望說,“因為昨天你停頓世界了,他認為你也看見了,但是你這個笨蛋自己卻不知道。我一直跟他說,你是很奇怪的,遲早你會看見的。不論如何,在你下次遇見同盟時——如果有下次的話,你一定要和他角力,把他收服。如果你能承受得住衝擊,我相信你能,因為你夠強壯,生活像戰士,你便會收服同盟,然後發現自己生存在一個未知的世界上。很自然地,你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踏上回洛杉磯的歸途。但是卻沒有路可以回到洛杉磯了。你留在那裏的事物將永遠無法再尋獲了。當然,那時候你已是一個巫師,但那也沒有用,在這種時候,一個最重要的事實就是,我們所愛、所恨、所盼望的一切,都已被留在後頭了。但是人的感覺不會死去,也不會改變。巫師踏上歸途時,知道他永遠不會抵達,知道世上沒有任何力量能帶他回到過去他所愛的地方,所愛的事物,所愛的人那兒,甚至連死亡的力量都不能。那就是哲那羅要告訴你的。”
    唐望的解釋像一劑催化劑,唐哲那羅的故事突然對我產生一股巨大的衝擊,我能從他的故事中看到自己的生命。
    “那麼我所愛的人呢?”我問唐望,“他們會怎麼樣呢?
    “他們都會被留在後頭,”他說。
    “但是難道沒有辦法可以挽回嗎?我能救他們,或帶他們一起走嗎?
    “不能,你的同盟會把你單獨地旋向未知的世界中。”
    “但是我能回到洛杉磯,是不是?我可以搭巴士或飛機,回到那裏。洛杉磯還是會在那裏,是不是?
    “那當然,”唐望笑著說,“還有曼提卡(Manteca)、提梅庫拉(Temecula)及土桑(Tucson)。”
    “還有提卡特(Tecate),”唐哲那羅極嚴肅地補充。
    “還有皮德拉斯·尼格拉斯(PiedrasNegras)和特朗奎塔斯(Tranquitas)”唐望笑著說。
    唐哲那羅又加了許多地名,唐望也是。他們列舉出一連串好笑而古怪的城市鄉鎮名稱,似乎樂此不疲。
    與同盟較量,會改變你對世界的觀念,”唐望說,“這觀念就是一切,它一改變,世界本身就會隨之改變。”
他提醒我,我曾讀過一首詩給他聽,他要我再背誦一遍。他提示了幾個字,於是我想起來,我讀過望·雷蒙·吉梅奈斯(Juan Ramon Jimenez)的幾首詩給他聽。他要聽的那首詩名為“ElVigje Definitivo"(最終的旅程)。我背誦起來。

  ……我將離去,但鳥兒會留下,唱著歌兒。

  而我的花園會留下,有它青蔥的樹木相伴,水井相隨。

  午後,天空將是蔚藍寧靜。

  鐘樓上的鐘會響起,

  如同它們敲響在這個午後,

  曾經愛過我的人會逝去,

  城鎮會年年更新,

  但我的心靈將患思鄉症,永遠地流浪,

  在我那盛開的花園中,同一處深奧的角落。

    “這就是哲那羅所說的感覺,”唐望說,“為了成為巫師,一個人必須充滿感情。一個充滿感情的人在這世上會擁有他視為珍貴的事物——即使沒有別的,也有他腳下走過的土地。        
    “哲那羅在他的故事裏告訴你的,正是這個。哲那羅把他的熱情留在依斯特蘭,他的家,他的同胞,他所珍惜的一切,現在他帶著他的感覺四處流浪;有時候,正如他說的,他幾乎抵達了依斯特蘭,我們也都和他一樣。對哲那羅而言,那是依斯特蘭;對你,那是洛杉磯;對我……”
    我不要唐望告訴我他自己的。他仿佛讀出了我的心思,因此停下不說。
    唐哲那羅歎了口氣,重述那首詩的前一行,但稍加更改。
    “我已離去,而鳥兒留下,唱著歌兒。”
    一刹那,我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孤獨如大浪般襲來,吞噬了我們三個。我看著唐哲那羅。我明白,身為一個感情充沛的人,他心中必然有如此多的系絆,還有如此多珍愛的事物被留在後頭,我清楚地感覺到,這時候他回憶的力量即將奔瀉而下。唐哲那羅該是在哭泣的邊緣。
    我連忙移開視線,唐哲那羅的熱情,他那極端的孤獨,使我想哭。
    我看著唐望,他正凝視我。
    “只有成為戰士,人才能在知識的道路上生存,”他說,“因為戰士的藝術,是在平衡做人的恐懼與做人的奇妙。”
    我輪流看著他們兩個。他們的眼睛明亮平靜。他們召喚出一股巨大的懷鄉之情,而當他們似乎要迸發出傷感的淚水時,他們控制住那股衝動。在那一刻,我想我“看見”了。我“看見”人類的孤獨像一股巨浪被凍結在我眼前,被一座由隱喻建成的隱形牆壁所擋住。
    我的悲哀巨大到讓我感到沉醉。我擁抱他們。
    唐哲那羅微笑著站起,唐望也站起來,把手輕輕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們要留你在這裏了,”他說,“至於怎麼做,你自己看著辦。同盟會在原野的邊緣等待你。”
他指著遠處黑暗的山谷。
    “如果你覺得時候還沒到,就不要赴你的約會,”他又說道:“逞強是沒有任何益處的,如果你想要生還,你就必須真正清楚自己,對自己絕對有把握。”
    唐望走了,沒有再看我一眼,但唐哲那羅則回頭兩三次,眨眼擺頭,示意我也跟上去。我目送他們,直到他們消失在遠方,然後我走回停車處,開車離去。我自己知道,我的時候還沒有到。

19.停頓世界

19.停頓世界


    第二天我一醒來,就開始問唐望問題,他正在屋後劈柴,但唐哲那羅則不見蹤影。唐望說沒什麼好說的。我指出我已經能保持超然,觀察唐哲那羅的“地面游泳”,而不試圖尋求任何解釋,但我的壓抑並沒有幫助我更瞭解事情。然後在車子不見之後,我自動陷入尋求合理的解釋,而那也沒有幫助我。我告訴唐望,我之所以堅持尋求解釋,不是自己故意要把事情弄複雜,而是根植於我內在的習慣,可以壓倒一切其他的可能。
    “這就像是一種病,”我說。   
    “沒有什麼病,”唐望平靜地回答,“那只是放縱。你放縱自己去解釋一切事物,在你的情況下,解釋已不再是必要的了。”
    我堅持說,我只能夠在秩序和理解的情況下生活。我提醒他,自從我們交往以來,我的人格已大大地改變,而這種改變能夠養生,是因為我能向自己解釋應該改變的理由。
    唐望輕輕笑了,他很久沒有說話。
    “你非常聰明,”他終於開口,“你總是要回到你熟悉的地方。不過這次你做不到了,你已經沒有地方可回了。我不會再向你解釋什麼了。哲那羅昨天對你所做的一切,是對你的身體做的,因此讓你的身體來決定什麼是什麼吧!
    唐望的語氣友善,但也有不尋常的冷漠,使我感到一陣強烈的孤獨,我向他表示了我的感傷。他微笑著,輕輕握住我的手。
    “我們都是必死的生物,”他輕聲說道,“沒有多餘的時間留給過去的習慣了。現在你一定要用上所有我教給你的不做,來停頓世界。”
    他又抓緊我的手,他的觸摸肯定而友善,像是保證他對我的關懷與愛護,同時也給我一種堅定不移的目標感。
    “這是我對你的表示,”他說,握緊我的手,“現在你一定要自己回到那些友善的山中。”他用下巴指著東南方遠處的山脈。
    他說我必須留在那裏,直到我的身體說可以了,然後才能回他家,說完後他輕輕把我推向車子的方向,我知道他不要我再說話或耽擱。
    “我在那裏要做什麼呢?”我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我,搖搖頭。
    “不要再這樣子了,”他終於說。
    他舉手指向東南方。
    “到那裏去,”他斷然地說。
    我開車朝南行,然後轉向東方,沿著我以前和唐望出來時所走的路。我把車子停在泥土路的盡頭,然後走上熟悉的山徑,到遠方一處高地。我一點也不知道要在這裏做什麼。我開始遊蕩,尋找一個休息的地方,突然間我覺察到左邊的一小塊土地。似乎這塊土壤的成份有點不同,但是當我集中視線去注視時,又看不出任何不同。我站在幾尺之外,盡力按照唐望所吩咐我的去“感覺”。
    我站著不動,大約過了一小時。我的思緒逐漸減少,直到後來我已不再心中自語。然後我感到不舒服,這感覺似乎只局限在我腹部,當我面對那地區後,不適感便更強烈。我因此而後退,覺得非得離開不可。我開始交叉雙眼視線,掃視周圍。走了一會兒,我來到一塊平坦的大石頭前,停了下來。這塊石頭並沒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我也沒有看到任何特殊的色彩或光澤。但是我很喜歡它,我的身體感覺很好,我體驗到身體的舒適感,便在石頭上坐了一會兒。
    我在高地和附近山區閒蕩了一整天,不知道要做什麼事,也不知道要期待什麼,我在黃昏時走到那塊平坦的岩石處,我知道我若在那裏過夜會很安全。
    第二天我去更東邊的高山地帶探險;下午時我來到另一處更高的高地。我以為我來過這裏,我觀望四周,想弄清楚我的位置,但我認不出附近的山峰,很小心地選擇了適當的地點後,我在一處荒涼的岩石地帶邊緣坐下休息。在那兒我感到十分溫暖與平靜。我想從葫蘆中倒些食物出來,但葫蘆是空的,我喝了點水,水溫溫的,不太新鮮了。我想除了回唐望家之外,我沒事可做。我開始考慮是否該動身回去了。我趴在地上,頭靠在手臂上,覺得不大舒服,換了幾次姿勢,直到後來我發現自己面對西方,太陽已經低垂。我的眼睛很疲倦,正往下看地面時,瞥見一隻很大的黑甲蟲,從小石頭後面爬出來,它正在使勁推著一團小糞堆,有它的兩倍大,我順著它的動作看了好久。這小昆蟲似乎無視我的存在,只是不停推它的負荷,越過地面上的石頭、樹根、窪地和土堆。就我所知,甲蟲並沒有覺察到我在那裏。轉而一想,我實在不能確定它知不知道我在那裏;這個想法引發了我一連串的邏輯思維,來衡量甲蟲與我的世界。甲蟲和我共存於同一個世界中,但顯然世界對我們兩個而言是不盡相同。我沉醉在觀察中,看它背負重物爬上石塊,又爬下岩縫,不禁讚歎它驚人的力氣。
    我觀察這只昆蟲好久之後,才意識到周圍的寂靜。只有風在樹叢的枝葉間嘶嘶作響。我抬起頭來,不自覺地朝左一看,瞥見在幾尺之外的岩石上隱約有個影子,或是微微的閃動。起初我不加注意,後來才明白左邊確實有東西在閃動著。我猛然轉頭,清楚地覺察到石頭上有個影子。我很奇怪地感覺那影子瞬即滑落到地上,立刻被塵土吸收了,就像吸墨紙吸幹一滴墨漬一樣。我的背脊掠過一陣寒意;心中閃現的想法是,死亡就在一旁觀看我和甲蟲

    我再去尋找那甲蟲,可是找不到,我想它一定是到達了目的地,卸下重擔,躲到洞穴裏了。我把臉靠在一塊平滑的石頭上。
    甲蟲突然從一個深洞裏鑽出來,停在離我的臉幾寸遠的地方。它好像在看我,有一會兒我覺得它已經意識到我的存在,也許就像是我意識到死亡的存在一樣。我感到一陣顫抖。甲蟲和我不再是不同了。死亡像個陰影一樣,潛伏在那大岩石後朝我們倆逼近。一刹那間我竟感到極為興奮。甲蟲和我是平等的,我們之中任何一個都不比另一個好。我們的死亡使我們平等
    我的興奮和喜悅是如此地強烈,我開始啜泣起來,唐望說得對,他一直是對的,我是生存在一個最神秘的世界上,我也像其他人一樣,都是最神秘的生物,但是我並不比一隻小甲蟲來得重要。我擦擦眼睛,正當我用手背揉眼睛時,我看到一個人,或者是具有人類形象的東西,就在我右邊50處,我坐直身子,張大眼睛去看。太陽已經很接近地平線,金黃色的光芒使我無法看清楚,這時我聽到一陣奇怪的噪音,像是遠處噴氣式飛機傳來的聲音,等我專心傾聽時,那聲音逐漸拉長,變成尖銳的金屬嘶嘶聲,然後又柔和下來,變成富催眠性的美妙聲音。旋律像是電流的震動聲。我腦中想到的形象,是兩個通電的球體在逐漸靠近,或是兩塊通電的金屬塊在相互摩擦,直到最後電流完全平衡後才停下來。我又睜大眼睛去看,想認出那個在躲我的人,但是只能看到一個黑黑的形象襯在樹叢上。我伸手遮在眼睛上方,那時候夕陽的餘暉又改變了,於是我才明白,我所看到的只是光造成的錯覺,樹葉與陰影造成的效果而已。

    我移開眼睛,看見原野上一頭小狼輕快地跑著。小狼就在我剛才以為看見人的那地點附近。它向南方跑了約50,然後停下來,轉頭向我走來。我叫了幾聲,想把它嚇走,但它還是朝**近。一時我感到擔憂,我想它可能很兇狠,我甚至考慮去找幾塊石頭來防禦它的攻擊。當它走到離我1015尺遠時,我注意到它一點也不兇猛;相反地,它似乎很平靜,不畏懼。它放慢了腳步,在離我不到四五尺的地方停了下來。我們彼此注視了一會兒,然後它再靠近了些。小狼棕色的眼睛明亮而友善。我坐在一塊石頭上,小狼站著,幾乎碰到了我。我呆住了,我從來沒有這麼近地看一隻野狼,那時候我心中唯一出現的念頭,就是向它說話,於是我開始像對一隻狗般地說起話來。然後我覺得它也“說話”回答我。我絕對確定它說了一些話,我感到困惑,但是我沒時間去思索我的感覺,因為小狼又“說話”了。但是這只動物並不是像人類一樣地發出言語來,我只是“感覺”它在說話,但這也不像寵物與主人之間溝通的感覺。小狼的確說話了,它傳達了思想,而這種傳達就像是它說了一個句子似的。我說:“你好嗎,小狼?”我覺得我聽到它回答:“我很好,你呢?”然後小狼又重複了一遍,我跳了起來,它卻一動也不動,它根本沒有因我的突然跳起而受驚嚇。它的眼神仍然明亮友善。它趴在地上,側著頭問我:“你為什麼害怕?”我坐下來面對它,開始一次最不可思議的對話,最後它問我,我在這裏做什麼,我說我在這裏“停頓世界”。小狼說:“Quebueno!(真棒!)這時我才知道它是只懂兩種語言的小狼,它的句子中,名詞和動詞是英文,而連接詞和感歎詞則是西班牙文。於是我想到,原來我是在一隻美裔的墨西哥小狼面前。我開始大笑,笑這一切的荒謬。我笑得太厲害,幾乎歇斯底里起來。然後這整件事的不可思議擊中了我,我的頭腦一片激蕩,小狼站起身子,和我四目相接。我定定地望著它的眼睛,覺得它的眼睛在拉我。突然間這只動物全身發亮,煥發出七彩虹光。我仿佛跌入了十年前的回憶,當時我在皮約特藥效的作用下,親眼看見一隻平常的狗化身為七彩虹光的人,令我無法忘懷。現在小狼似乎觸發我的回憶,這一幕記憶中的形象因而喚回,重疊在小狼的身上;小狼變成一個流動、透明發亮的動物,它的光很刺眼,我想用手蒙住眼睛,但是無法動彈。這通體發亮的動物碰觸到我內在未知的部位,我的身體感受到難以言喻的溫暖和愉悅,仿佛它這一碰使我爆炸了。我麻木地站在那裏,感覺不出我的腳、我的腿,還有身體其他部分,但是有某種東西支撐著我不倒。
    我不知道我在那裏待了多久。在這期間,明亮的小狼和我所站立的山頂逐漸消失。我沒有思想或感覺,一切都消失隱退了,唯獨我自由地飄浮在空間中。    突然我覺得身體被刺了一下,然後好像被包圍起來,有火在燃燒我,我才發覺太陽正照耀在我身上。我隱約可分辨西方遠處的山脈,太陽已經快碰到地平線了,我正視著太陽,於是看到了“世界的聯線”。我確實看到了無數奇特發光的白線,交錯於四周一切事物上,開始我以為或許我看到的是陽光反射在睫毛上的效果。我眨眨眼再看,線依舊不變,交疊或穿過周圍的每一件事物。我轉過身來察看這個驚人的新世界。線依舊清晰穩定,即使我的視線已離開了太陽。

    我在忘形的心情下留在山頂上,似乎有無盡期之久。但是整個事情可能只有幾分鐘,也許只在太陽落入地平線之前的片刻,但在我卻是無盡期之久。我覺得有種溫暖而安詳的東西從世界裏流出,從我自己體內流出。我知道我發現了一個秘密。這秘密非常簡單,我體驗到一種無名的感覺洪流。我這一生中從未感到如此神妙的歡悅,如此的平靜,如此龐大的掌握,但我無法把發現的秘密用言語表達出來,甚至也無法把它擺進思想時,只有我的身體知道這秘密。
    然後我不是睡著了,就是昏過去了。等我恢復知覺時,我躺在石堆上。我站起來,世界和我一向所見的一樣。天漸漸黑了,我不知不覺回頭走向我停車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我回到唐望住處時,只有他一個人在家,我問起唐哲那羅,他說他在這附近辦點事情。我立刻向唐望敍述了此番不尋常的經驗,他很有興趣地傾聽。
    “你只不過是停頓世界了,”我說完後,他如此表示。
    我們沉默了片刻,然後唐望說,我必須謝謝唐哲那羅的幫助。他似乎對我感到很滿意,不停拍拍我的背,笑個不停。
    “但是一隻小狼會說話,那真是不可思議,”我說。
    “那不是說話,”唐望回答。
    “那麼,那是什麼呢?
    “你的身體終於能夠瞭解,但是你自己卻未能發覺,那根本就不是一隻狼,也不像你我這般說話。”
    “但是小狼的確說話了,唐望!
    “現在你瞧,是誰說話像個白癡。經過這麼多年的學習,你應該懂得更多了。昨天你停頓世界,也許你也看見了。一個神奇的生物來告訴你一些事情,你的身體能夠瞭解,因為這世界已經崩潰了。”
    “但是昨天的世界和今天沒有兩樣,唐望。”
    “不,不一樣,今天小狼沒有來告訴你事情,你也沒有看見世界的聯線。昨天你能做到這一切,因為你內在有東西停頓了。”
    “什麼東西停頓在我內在?
    昨天停頓在你內在的,就是別人告訴你這世界是什麼。你看,從我們出生時開始,人們便不斷告訴我們,這世界是如此這般的,很自然地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依照別人告訴我們世界是什麼,我們就如此去看世界。”

    我們互望對方。
    “而昨天,世界變成了巫師告訴你的世界,”他繼續說:“在那個世界裏,狼會說話,鹿也會說話,就像以前我告訴過你的,響尾蛇、樹木,及其他生物也都會說話,但是我要你去學的是看見。也許你現在知道了,看見只發生在你偷偷潛行於兩個世界之間時——平常人的世界和巫師的世界之間。你現在正是夾在兩個世界的中點。昨天你相信小狼對你說話,隨便一個巫師即使不會看見,也會相信這件事,但是能看見的人都知道,相信此事就是被限定在巫師的圈子裏。同樣的道理,不相信狼會說話,就是被限定在平常人的圈子裏。”
    “你的意思是,平常人的世界和巫師的世界都不是真實的?
    “它們都是真實的世界,都能對你發生作用。例如說,你可以問那只小狼任何你想知道的事,它也必須要回答你。唯一不幸的地方是,狼並不可靠,它們愛玩弄把戲。你的命運註定沒有可靠的動物夥伴。”
    唐望又解釋說,狼會成為我終生的動物夥伴,而在巫師的世界中,有只狼做朋友並不是值得慶倖的事。他說最理想的是,我對一條響尾蛇說話,因為蛇是非常好的夥伴。
    “如果我是你,”他又說,“我不會去信任一隻狼,但你與我不同,你可能會成為一個狼巫師。”
  “什麼是狼巫師?
    “就是從他的狼兄弟身上得到很多東西的人。”
    我想再問下去,但他用手勢阻止我。
    “你看到了世界的聯線,”他說,“你也看到了一個清晰生物。現在你已經差不多準備好要遭遇同盟了。你當然知道你看見在樹叢中的那個人是同盟。你聽到他的咆哮聲,像噴氣式飛機的聲音。他會在一處峽谷的邊緣等待你,我會親自帶你去那裏。”
    我們又沉默了好久。唐望的雙手放在腹部上,大拇指幾乎無法覺察地動著。
    “哲那羅也必須和我們一起去那峽谷,”他突然說,“他是幫助你停頓世界的人。”
    唐望看著我,目光犀利。
    “我還要再告訴你一件事,”他笑著說:“現在這很重要。那一天,哲那羅並沒有把你的車子從平常人的世界中移走。他只是逼著你像巫師般去看世界,而你的車子並不在那個世界裏,哲那羅要軟化你的確信,他的小丑式的表演告訴你的身體,想去理解一切,這個想法有多荒謬。而在他放風箏時,你幾乎看見了。當你找到車子時,你是同時在兩個世界中。那天我們幾乎笑破肚皮,是因為你真的以為你在那地方找到了車子,並從那裏開車送我們回來。”
    “但是他怎麼能逼我像巫師般去看世界呢?
    “我與他在一起,我們都知道那個世界。一旦人知道那個世界之後,要使它發生,只需去使用另一個力量之環,我告訴過你巫師都有的。哲那羅要這麼做真是易如反掌。他讓你忙著翻石頭,好分散你的思想,讓你的身體看見。”
    我告訴他,這三天來所發生的事,已經使我對世界的看法遭受不可彌補的破壞。我說過我們過去10年的交往都沒有如此震撼,就像是服用知覺轉變性植物的經驗也沒有如此強烈。
    “力量植物只不過是輔助,”唐望說,“當身體明白它能看見時,才是真實的。只有在那時候,人才能明白我們每天所看到的世界,只不過是一種描述。我一直就是要你明白這一點。可惜的是,你只剩下些許時間,同盟就要來抓住你了。”
    “同盟非抓住我不可嗎?
    “沒有辦法逃避。為了能看見,一個人必須要學習巫師看世界的方式,然後同盟就會被召喚,一旦被召喚,它就會出現。”
    “你不能教我看見而不召喚同盟嗎?
    “不能,為了要看見,必須要學習用另一種方式來看世界。而我所知道的另一種方式,就是巫師的方式。”

第二部 18.巫師力量之環

第二部


前往依斯特蘭的旅程

    前往依斯特蘭的旅程,象徵著一種未完成,也永遠不會完成的學習過程,而這種學習其實是一種身心重建的過程,需要身體力行的嘗試。

18.巫師力量之環


    19715月,我去看唐望,這是我門徒生涯的最後一次拜訪。我去看他之前的心意,與這10年來的每一次拜訪毫無兩樣,也就是說,我再一次來尋求與他為伴的一種愉悅感。
    他的朋友唐哲那羅,一個馬劄提克族(Mazatec)的印第安巫師,正和他在一起。我上一次在6個月之前,也看見他們兩人。我正想著,要不要問他們這一段時間是否都在一起。唐哲那羅先解釋說,他十分喜愛北方的沙漠,因此特地趕回來看我。他們兩人都笑了起來,好像知道什麼秘密似的。
    “我是特地為你回來的。”唐哲那羅說。
    “一點也不錯。”唐望附和道。
    我提醒唐哲那羅上次我來的時候他也在,他為了幫助我“停頓世界”所做的努力讓我十分痛苦。我用這種友善的方式讓他知道我很怕他。他放肆地大笑,像小孩一樣搖著身體,踢著腳。唐望避開我的視線,也在大笑。
    “你不會再幫助我了,是不是,唐哲那羅?”我問。
    我的問題又使他們狂笑。唐哲那羅笑得在地上打滾,然後趴在地上開始遊起泳來,我一看到他這個動作,我就知道我完了。我的身體似乎覺察到我已經走到了盡頭。雖然我不知道那盡頭是什麼,我個人喜歡誇張的傾向,加上過去與唐哲那羅相處的經驗,使我相信那或許是我生命的盡頭。
    在我上一次的拜訪時,唐哲那羅一直試圖把我推向“停頓世界”,他的努力是如此怪異與直接,連唐望自己都不得不叫我離開。唐哲那羅對“力量”的示範是如此驚人,又如此困惑,逼得我必須全盤重新檢討自己。回家後,我重新復習了從開始學習以來的所有筆記,有一種全新的感覺神秘地出現在我心中,但是我並未完全覺察到這種感覺,直到我看見唐哲那羅在地上游泳。
    在地上游泳的這個舉動,是與他曾經在我面前表演過的其他舉動一樣的怪異與荒謬。他先是趴在地上大笑,笑得身體都顫抖起來,然後開始踢腿,最後他的手臂開始劃水,與腿配合。唐哲那羅便開始在地上滑動,像是在有輪子的滑板上。他不停改變方向,滑動的範圍遍及唐望屋前整片空地,穿梭在我和唐望之間。
唐哲那羅以前也在我面前表演過這類小丑舉動,每次他表演時,唐望都會強調我已經在“看見”的邊緣。我之所以做不到“看見”,是因為我堅持用理性的觀點來解釋唐哲那羅的動作。這一次我有了準備,當他開始游泳時,我沒有試著去解釋或瞭解這件事。我只是觀察他,但是我仍然無法不感到目瞪口呆,他真的是用他的肚子和胸部在地上滑動。我觀察著他,雙眼視線逐漸交叉起來。我感到一陣憂慮,我相信如果我不去解釋,我就會“看見”。這個想法使我充滿了焦慮。我的期望帶來極大的緊張,結果使我回到了原點,再一次被理性的努力所限制住了。   
唐望一定是從頭到尾觀察著我。他突然拍了我一下;我本能地回頭看他,把視線從唐哲那羅身上移開了一刹那。等到我再回過頭來時,唐哲那羅已經站在我身邊,頭斜伸著,下巴幾乎要靠到我的右肩上。我的反應慢了一步,我看了他約一秒鐘,然後才吃驚地往後一跳。
    他也假裝大吃一驚,他的表情非常滑稽,我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但是我無法不感覺到,我的大笑有點異常。我的腹部中央發出緊張的抽搐,使全身顫抖起來,唐哲那羅把手放在我的胃上,於是那抽搐便停止了。   
    “這個小卡洛斯總是這麼誇張!
    然後他又模仿唐望的聲音與神情說:“你難道不知道,戰士絕對不會那樣笑嗎?   
    他的模仿維妙維肖,我笑得更厲害了。   
    然後他們一起離開,去了大約兩個小時,直到中午才回來。
    他們回來後,就坐在唐望屋前的空地上,一句話也沒說,他們似乎很困,幾乎心不在焉似的坐著,好久沒有動彈;但他們又似乎非常舒適與輕鬆。唐望的嘴微張,仿佛睡著了,但他的手在大腿上打著拍子,大拇指有節奏地動著。
    我有點煩躁,改變一下坐姿,然後我感到一陣平靜。我一定是睡著了,唐望的笑聲把我吵醒。我張開眼睛,他們倆都在看我。
    “如果你不說話,就會睡著,”唐望笑著說。
    “恐怕我正是如此,”我說。
    唐哲那羅躺到地上,開始向空中踢腿。我想他大概又要開始他那令人困擾的小丑行為了,但是他馬上恢復成盤腿而坐的姿勢。
    “現在你應該可以覺察到一件事物,”唐望說:“我稱之為‘機會的公分立方體’(cubic centimeter of chance)。我們每個人,不論是戰士與否,都時常會有一個機會公分立方體在我們眼前跳。戰士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戰士能覺察到它。戰士的任務之一就是保持警覺,刻意地等待,所以在他的機會公分立方體跳出來時,有足夠的速度和力量去抓住它。
    “機會、好運、個人力量,或隨便你要怎麼稱呼它,都是一種奇特的狀態,像是一根小樹枝出現在我們眼前,邀請我們去摘它。我們通常不是太忙,就是有偏見,或者是太笨、太懶,不懂得那就是我們的幸運公分立方體。相反地,一個戰士永遠警覺、嚴密,因此有足夠的沖勁與能力去抓住它。”
    “你的生活嚴密嗎?”唐哲那羅突然問道。
    “我想是的,”我很肯定地說。
    “你想你能夠抓住你的幸運公分立方體嗎?”唐望帶著懷疑的口氣問。
    “我相信我一直在這麼做,”我說。
    “我想你只對你知道的事情警覺,”唐望說。
    “也許我是在欺騙自己,但是我確實相信,現在我要比這輩子任何時候都要警覺多了。”我說,這是真心話。
    唐哲那羅點頭表示同意。
    “是的,”他輕聲說,仿佛在自言自語,“小卡洛斯的確嚴密,而且絕對警覺。”
    我覺得他們是在瞅我。我想也許是我自認為的嚴密警覺有點惹惱了他們。
    “我不是在吹牛,”我說。
    唐哲那羅揚起眉毛,把鼻孔張大。他瞄著我的筆記本,假裝在寫字。
    “我想卡洛斯是比以前嚴密,”唐望對唐哲那羅說。
    “也許是太嚴密了,”唐哲那羅很快回他一句。
    “很可能如此,”唐望同意。
    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要如何插嘴,只好保持沉默。
    “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使你的車子出故障?”唐望沒來由地問。
    他的問題很突然,而且和我們剛才的談話無關。他指的是有一次我無法發動車子,後來直到他說我可以之後,車子才被發動。
    我說沒有人會忘記那樣的事。   
    “那根本不算什麼,”唐望用平淡的語氣說。
    “一點也不算什麼,是不是,哲那羅?
    “不錯,”唐哲那羅漠不關心地回答。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我抗議地說:“那天你所做的,完全超過了我的理解程度。”   
    “你說得太溫和了,”唐哲那羅回嘴道。 
    他們都大笑,然後唐望拍拍我的背。
    “除了使你的車子出故障之外,哲那羅能做得更好,”他說,“是不是,哲那羅?
    “不錯,”唐哲那羅回答,像小孩般撅起嘴。
    “他還能做什麼?”我問,試著保持平靜的口氣。
    “哲那羅能把你整輛車都搬運走!”唐望響亮地叫道,然後又同樣響亮地說,“是不是,哲那羅?
    “不錯!”唐哲那羅大叫,我從來沒聽過有人聲音大到這種地步。   
    我不自主地跳了起來,我的身體痙攣地抽搐了三四下。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能把我整輛車搬運走?”我問。
    “我這是什麼意思,哲那羅?”唐望問。
    “你的意思是,我能進入他的車子裏,發動引擎,把車開走,”唐哲那羅以裝模作樣的嚴肅語氣回答。
    “把車子開走,哲那羅,”唐望開玩笑地催他。
    “已經開走了!”唐哲那羅皺著眉,歪著頭看著我說。
    我注意到當他皺眉時,他的眉毛動了動,使他的眼神顯得頑皮而又銳利。
    “好吧!”唐望平靜地說:“讓我們去看看車子。”
    “對!”唐哲那羅附和道,“讓我們去看看車子。”
    他們緩緩站起來。一時我竟不知如何反應,但唐望示意我也站起來。
    我們開始走上唐望屋前的小山丘。他們兩人在我兩側,唐望在我右邊,唐哲那羅在我左邊。兩人在我前方六七尺遠,但總在我的視野之中。
    “我們去看看車子,”唐哲那羅又說。   
    唐望的手不停在動,好像在轉繞一條看不見的線。唐哲那羅也照做,並且不停重複著;“我們去看看車子。”他們的步伐像是在跳躍,步子比平常要大,他們的手擺動著,像是在拍打眼前看不見的東西,我從未見過唐望這付小丑模樣,窘得幾乎不敢看他。   
    我們走到山頂,我望著約50遠的山腳,我停車的地方。我的胃一陣緊縮,車子已經不在了!我跑下山坡,四處不見車子蹤影,我感到極為困惑,不知所措。   
    從我早上抵達後,車子就一直停在那裏,大約半小時前,我曾下來拿一本新的筆記本。那時候因為太悶熱,我本想把車窗打開,但是充斥在這一帶的蚊蟲使我改變了主意,於是我像往常一樣把車子鎖好。   
    我再看看四周,我拒絕相信我的車子丟了,我走到這片空地的邊緣,唐望和唐哲那羅也過來,站在我身旁,像我一樣眺望四周,看看車子是否在遠處。我興奮了一下,但立刻被一種惱怒所取代。他們似乎注意到我的心情,繞著我打轉,兩手轉動著,好像在弄一個麥團似的。   
    “你想那輛車怎麼了,哲那羅?”唐望很謙虛地問。
    “我把它開走了,”唐哲那羅說,開始表演一場驚人的駕駛換檔的動作,他彎曲雙腿,仿佛是坐著,然後保持這個姿勢許久,雖然只靠腿部肌肉來支撐;然後他把重心移到右腿,伸直左腿,假裝在踩離合器。他用嘴唇發出引擎聲。最後,最了不起的表演是,他假裝車子碰到了石頭,上下顛簸著,讓我完全感覺到他是個笨司機,在車子跳動時仍緊握著方向盤,不敢鬆手。
    唐哲那羅的這一幕默劇實在是偉大,唐望笑得喘不過氣,我想要加入他們的歡笑中,但就是無法放鬆下來。我感覺受威脅而不安。這輩子前所未有的焦慮佔據了我。我感覺我身體內部燃燒起來,我開始踢起地上的小石頭,最後竟然不知不覺地猛扔石子,仿佛一股外在的憤怒突然包圍了我。然後這種惱怒的感覺離開了我,就像它襲來時一樣神秘。我深吸一口氣,感覺好些了。
    我不敢看唐望。剛才的憤怒使我覺得很難為情,但同時我也想笑。唐望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背,唐哲那羅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沒關係!”唐哲那羅說,“放縱你自己,揍你的鼻子,使它流血,然後你可以拿塊石頭打落你的牙齒。感覺會非常好!如果那還不夠,你可以用那塊石頭把你的球兒在那大石頭上搗爛。”
    唐望偷偷地笑,我告訴他們,我為剛才的惡劣行為感到可恥。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搞的,唐望說他確定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只是假裝不知道,而正是這種假裝的舉動才使我生氣。
    唐哲那羅卻是異常的溫和,他不停地拍我的背。
   “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會如此,”唐望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唐望?”唐哲那羅問道,模仿我的聲音,學我發問的習慣。
    唐望開始說些荒謬的話,像是“當世界是顛倒時,我們是安定的;而當世界是安定時,我們卻是顫倒的……”他如此這般說個不停,而唐哲那羅在一邊模仿我寫筆記。他在一本看不見的本子上寫著,手移動著,而鼻孔張得大大的,他睜大眼睛看著唐望。唐哲那羅已經注意到我在寫字時,會盡力避免看本子,以免影響談話的自然進行,他的模仿實在是有趣。  
    我突然感到非常輕鬆快樂,他們的笑聲使人十分放鬆。有一會兒我也放鬆自己,開懷大笑起來,但是我的心境隨即轉入了另一種新的憂慮、困惑與懊惱中,我覺得這裏所發生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事實上,按照我一向用來判斷眼前世界的邏輯看來,這一切都是無法想像的。但是,身為一個用眼睛去看的人,我看到我的車子已經不見了。就像每次唐望使我遇到不可解釋的現象時一樣,我想我是被很平常的手法所愚弄了。我的心思在壓力下,總會不自覺地重複這個想法。我開始思考唐望和唐哲那羅需要多少同夥,才能抬起我的車子,把它從停車處搬走。我十分確定我鎖了車門,煞了手煞,駕駛盤也固定住了。要移動這輛車,唯一的辦法是整個抬起來。這項工作需要極大的勞力,我不相信他們能夠做到。還有一個可能是,有人和他們串通好,破門而入,接上電線把車子開走了。但要這麼做需要專門的知識,也非他們能力所及。此外只剩下一個解釋,他們也許催眠了我,他們的舉動是如此新奇,使人起疑。我開始一連串的理性推論。我想如果他們把我催眠了,那麼我就是在一種知覺轉變的狀態中。依照我過去與唐望的經驗中,我注意到在這種狀態下,人對時間的感覺會無法保持連貫的記憶。在我所經驗的所有非尋常現實狀態中,從來都沒有連貫的時間感覺。我的結論是,如果我保持警覺,遲早有一刻,我會發現自己失去了時間的連續感。例如,我正在看山,又突然發覺自己正在看另一個方向的峽谷,而根本不記得我曾經轉過身子。我覺得如果有這一類的經驗發生,我就可以把車子的事解釋為催眠後的效果。我決定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萬分仔細地注意每一個細節。
    “我的車子在哪里?”我問他們兩個。
    “車子在哪里,哲那羅?”唐望問,表情極嚴肅。
    唐哲那羅開始翻動小石頭,檢查它們下面。他十分熱心地翻遍了我停車的地方,沒有漏過任何小石頭。有時他會裝出生氣的樣子,把石頭扔進樹叢中。
    唐望極為欣賞這一幕表演。他低聲笑個不停,幾乎無視我的存在。
    唐哲那羅佯裝氣餒地扔出一塊石頭,然後走到一塊大石頭旁,那是在停車處唯一的一塊大石頭。他試著翻動它,但是石頭太重,又深深埋在土裏。他努力地推,喘著氣汗水淋漓。然後他坐在石頭上,喊唐望去幫忙。
    唐望笑嘻嘻地轉向我,說:“走吧,我們去幫哲那羅一把。”
    “他在幹什麼?”我問。
    “他在找你的車,”唐望平淡而煞有介事地說。
    “老天!他怎麼可能在石頭下面找到車?”我抗議道。
    “老天,為什麼不能?”唐哲那羅反駁道。他們都爆出大笑。
    我們根本推不動那石頭,唐望建議我們回家,找一根粗木棒來做杠杆。
    在回家的途中,我告訴他們,他們的舉動實在荒謬,他們對我的做法實在毫無必要。
    唐哲那羅瞄了我一眼。
    “哲那羅是個非常細心的人,”唐望表情嚴肅地說,“他和你一樣的細心,注意細節。你自己說過你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塊石頭,他也正是如此。”
    唐哲那羅拍拍我的肩膀說,唐望的話完全正確,事實上,他想要和我完全一樣。他用瘋狂的眼神望著我,鼻孔張得大大的。
    唐望在一旁鼓掌,把帽子丟到地上。
    在屋子裏尋找了好久,唐哲那羅找到一根長而粗的木杆,原先是一根屋樑,他把它扛在肩上,我們又走回剛才找車子的地方。
    我們爬上小山丘,快抵達一個彎角,從那裏可以看到停車的空地。我突然靈機一動。我覺得我會比他們先看到車子,我沖過去往下一看,山坡下面並沒有車子的影子。
    唐望和唐哲那羅一定是猜中了我的念頭,他們追在我後面,爆出大笑。
    我們來到山坡底下後,他們立刻動手工作。我觀看他們幾分鐘。他們的舉動實在令人費解。他們不是假裝在工作,而是真正專心在挖石頭,看看我的車子是否在下面,我實在無法袖手旁觀,便上前和他們一起幹。他們喘著氣,大叫著,唐哲那羅像只狼一樣地號叫,他們全身被汗水濕透。我發覺他們的身體竟然如此強壯。尤其是唐望,和他們一比,我只是個肥胖的年輕人。
    沒多久,我也汗流浹背。最後我終於翻動了大石頭,唐哲那羅以最瘋狂的耐心,仔細地檢查了大石頭下的泥土。
    “沒有,不在這裏。”他宣佈說。
    這麼一說,使他們兩人都跌倒在地上狂笑。
    我勉強地跟著笑。唐望似乎笑得很痛苦,他掩著臉,躺在地上抽搐著。   
    “現在我們該朝哪個方向去?”休息了許久後,唐哲那羅問道。
    唐望用頭指出一個方向。
    “我們要去哪里?”我問。
    “去找你的車!”唐望說,沒有一絲笑容。   
    我們走進灌木叢中,他們又夾在我兩側。我們只走了幾步,唐哲那羅便示意停下來。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幾步遠的一叢圓樹叢旁邊,探頭朝樹枝裏面瞧一瞧,然後說我的車不在那裏。
    我們繼續走了一會兒,然後唐哲那羅做出安靜的手勢。他弓起背,墊起腳尖站著,把手伸過頭,手指彎曲像爪子。從我站的地方看,唐哲那羅的身體像個S形。他保持這個姿勢一下子,然後直直撲向一根有枯葉的長樹枝上。他小心地拿起樹枝檢查,然後說車子不在那裏。
    這時候,我正在努力對所摸過或見過的一切事物保持最仔細的記憶。我對周圍世界發生的事情先後次序,也和過去一樣連貫,我摸摸石頭、灌木叢和樹木,我把視線從前面換到後面,先用一隻眼睛看,再換另一隻眼睛。用盡一切判斷,我知道我是走在樹叢當中,就像過去無數次一樣平常。
    接下來唐哲那羅俯臥在地上,要求我也照做。他把下巴放在交疊的雙手上,唐望也學他。他們倆都盯著地面上的一些小凸起處,看起來像是小小的山丘。唐哲那羅突然用右手揮掃著,
    好像抓住了什麼東西。他急忙站起來,唐望也跟著站起。唐哲那羅把握緊的手伸在我們面前,示意我們靠近去瞧瞧,然後他慢慢打開手,當手張開到一半時,一個很大的黑色物體飛了出來。那東西飛得太突然,而且又很大,我往後一跳,幾乎失去平衡,唐望扶住了我。
    “那不是車子,”唐哲那羅抱怨:“是只該死的蒼蠅,真抱歉!
    他們兩人都在端詳我,他們站在我正前方,並沒有正眼看我,而是用眼角瞄我,瞄了好久。
    “那是只蒼蠅吧,是不是?”唐哲那羅問我。
    “我想是吧。”我說。
   “不要想,”唐望嚴厲地命令我,“你剛才看見了什麼?
    “我看見有個東西像烏鴉那麼大,從他的手中飛出來,”我說。
    我的話和我所看見的完全符合,絕非開玩笑,但是他們似乎把它當成天底下最好笑的一句話,兩人又笑又跳,直到咳嗽起來。
    “我想卡洛斯已經受夠了,”唐望說,他的聲音都笑啞了。
    唐哲那羅說他馬上就要找到我的車子,這種感覺愈來愈強烈了。唐望說我們正在一塊崎嶇的地區中,要在這裏找到車子似乎不太樂觀。唐哲那羅脫下他的帽子,用繩子把帽帶系起來,然後把他的羊毛腰帶系在帽沿邊的帽穗上。
    “我要用我的帽子做一個風箏,”他對我說。
    我看著他,知道他是在開玩笑,我一直以做風箏專家自居。小時候我常做最複雜的風箏,我知道草帽的邊緣太軟,承受不住風力。而帽子本身又太深,風會在裏面打轉,使帽子不可能飛起來。
    “你覺得它不會飛,是不是?”唐望問我。
    “我知道它不會飛,”我說。
    唐哲那羅不為所動,把一條長繩子系在他的風箏帽上。
    這是個有風的日子,唐哲那羅沖下山坡,唐望拿起他的帽子,然後唐哲那羅拉起繩子,這該死的東西居然飛了。
    “看,看那風箏!”唐哲那羅叫道。
    風箏在空中晃動了幾下,但仍然在空中飛。
    “不要把視線從風箏上移開。”唐望堅定地說。
    一會兒我感到昏眩,看著那風箏,我回憶起過去的時光;仿佛我自己在放那風箏,像過去一樣,在故鄉多風的山丘上。
    有一會兒工夫,這個回憶吞噬了我,我失去了對時間持續感的覺察。
    我聽到唐哲那羅在叫,我看到帽子在上下晃動,然後掉到地上,我的車子就在那裏。一切發生得這麼快,我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我感到頭昏而心不在焉,我的心思集中在一個令人困惑的畫面上。我要不是看見唐哲那羅的帽子變成了我的車子,就是看見帽子掉到我的車頂上。我想要相信後者,相信是唐哲那羅用帽子來指出我的車子。但這並不重要,因為兩者是同樣的恐怖。不過我還是把心思都放在瑣碎的細節上,好維持住原來的心理平衡。
    “不要抗拒,”我聽到唐望說。
    我覺得內在有某種東西快要跑出來了,思潮和形象如不可遏制的大浪般襲來,我仿佛進入了夢境。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車子,車子停在約100尺外的平坦岩地上,看起來就像是有人剛把它擺上去似的,我跑到車子旁,仔細檢查起來。
    “該死!”唐望叫道:“不要瞪著車子,停頓世界!
    然後像在夢中一樣,我聽到他叫道:“哲那羅的帽子!哲那羅的帽子!
    我望著他們,他們正眼凝視著我,目光銳利,我的腹部一陣疼痛,頭也同時痛了起來。我生病了。
    唐望和唐哲那羅好奇地看著我,我在車子旁邊坐了一會兒,然後十分自動地開車門,讓唐哲那羅坐進後座,唐望也跟進去,坐在他旁邊。我覺得很奇怪,因為他通常是坐在前座的。
    我在迷糊狀態下開車回到唐望的住處。我全身都不對勁。我的胃很不舒服,噁心的感覺使我神智不清,我只是機械地開車。
    我聽到唐望和唐哲那羅在後面,嘻嘻哈哈像個小孩子。我聽到唐望問我:“我們快到了嗎?
    那時候我才注意看看路,離他的家很近了。
    “我們就到了,”我咕噥道。
    他們爆出大笑,拍著手和大腿。
    我們到達唐望家時,我自動跳下來,為他們開門。唐哲那羅先下車,隨即向我道賀說,這是他一輩子所搭乘過最舒適、最平穩的一次車。唐望也如此表示。我並不太理會他們。

我鎖上車門,好不容易走進屋子裏,在我睡著之前,還可以聽見唐望和唐哲那羅不時爆出大笑。